文章|潘向黎:苏东坡是尘世间最接近神仙的人( 三 )


水最微者莫过露 , 看他写露:“曲港跳鱼 , 圆荷泻露” , “草头秋露流珠滑” , “月明看露上”……
在人生最后阶段 , 苏轼进入了“天地之境”
东坡的诗从题材到风格都丰富 , 名作很多 , 只选几首来说 , 虽近乎以瓣识朵、由珠窥海 , 但其中有我理解东坡诗词的入口 , 聊记于此 。
和子由渑池怀旧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
泥上偶然留指爪 , 鸿飞那复计东西 。
老僧已死成新塔 , 坏壁无由见旧题 。
往日崎岖还记否 , 路长人困蹇驴嘶 。
人生行止不定 , 去留充满偶然 , 留下的痕迹也必将在时间中消失 , 确实令人感到空幻而惆怅 。 但只要心里依然清晰保留着旧痕 , 则旧事依旧在记忆中鲜活;共同经历过“往日”的人 , 只要彼此都“还记”那段往昔 , 则一切都成了可以分享的人生体验 。
前人多说此诗“富有理趣”(周裕锴语) , 其实更可以从中领悟东坡的多情和善解(悟) 。 对“路长人困”“往日崎岖”尚且如此恋恋不忘 , 则人生何事、何时、何种境地不可记取 , 不可回味?什么经历没有价值 , 没有意义?所以他在另一首诗里写道:“我生百事常随缘”“人生所遇无不可”(苏轼《和蒋夔寄茶》) 。 重情而不执于情 , 于无趣处发现乐趣、领悟理趣——理趣有时候对诗意是一种威胁 , 但在东坡这里不成问题 , 他的感觉(感性)依然兴冲冲的 , 理趣只增加了对人生体悟的深度 。
东坡对人生的热爱和对日常生活的强烈兴趣 , 超尘脱俗的胸怀 , 加上擒纵杀活的文字本领 , 所以其诗常明净爽利而清澈 , 有一种透明的美感 。 写景者 , 如传诵极广的《饮湖上初晴后雨》、《惠崇〈春江晓景〉》 , 如《舟中夜起》亦是 , 又如《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亦复是 。 状物者 , 如《东栏梨花》《海棠》皆是 。
万不可死心眼 , 只认定坡老单单就是写湖、写雨、写梨花、写海棠 , 定要看出此老心胸广、气象大 , 和大自然是够交情的真朋友 。 君不见同时代人带给他多少磨难与伤痛?幸而有大自然对他始终公平 , 始终善待 。
以下两首诗最要对照参读:
出颍口初见淮山 , 是日至寿州
我行日夜向江海 , 枫叶芦花秋兴长 。
长淮忽迷天远近 , 青山久与船低昂 。
寿州已见白石塔 , 短棹未转黄茅冈 。
波平风软望不到 , 故人久立烟苍茫 。
全然写景 , 而心情自见 。 顾随对这首诗评价不高 , 但这诗其实好 , 尤其适合念出来 , 一念 , 那种笔法流转之美 , 那种云烟迷蒙心事苍茫之感 , 就都出来了 。
参横斗转欲三更 , 苦雨终风也解晴 。
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
空余鲁叟乘桴意 , 粗识轩辕奏乐声 。
九死南荒吾不恨 , 兹游奇绝冠平生 。
(《六月二十日夜渡海》)
经历了人生的几番大起大落、无数煎熬和解脱 , 前诗那种身不由己、颠沛流离时的惆怅和迷惘 , 已经不见了 , 到了人生的最后阶段 , 苏轼进入了“天地之境” 。
正如朱刚《苏轼十讲》所言 , “一次一次悲喜交迭的遭逢 , 仿佛是对灵魂的洗礼 , 终于呈现一尘不染的本来面目 。 生命到达澄澈之境时涌自心底的欢喜 , 弥漫在朗月繁星之下 , 无边大海之上 。 ”
“何似在人间” , “在人间”谈何容易!人间给了东坡太多的黑暗、恐惧、痛苦、无奈和辛酸 。 看到这位谪仙留在人间 , 到了人生的最后 , 没有悔恨 , 没有悲凉 , 了无遗憾 , 全无挂碍 , 而是这样得大解脱 , 得大圆满 , 得大光明 , 得大自在 , 真是令人欣慰、震撼和感动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