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潘向黎:苏东坡是尘世间最接近神仙的人( 四 )


从“我行日夜向江海”到“天容海色本澄清” , 生命的意义实现了 , 人生的境界如此圆满 。
文章|潘向黎:苏东坡是尘世间最接近神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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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苏东坡》(2017)剧照 。
苏轼一生留下四千八百多篇文章、两千七百余首诗、三百多首词 , 他的诗那么多 , 自然不可能每首都好 。 东坡写诗常常一触即发 , 而且写得快 , 他自己也说要快——“作诗火急追亡逋 , 清景一失后难摹” 。
不但不是每一首都好,就是那些相当有名的,有时艺术上也不高明 , 比如《寓居定惠院之东 , 杂花满山 , 有海棠一株 , 土人不知贵也》 , 据说是他平生得意的一首 , 每每写以赠人 , 我觉得东坡“每每写以赠人”是真 , 但怀疑选这诗的原因未必是“平生得意” , 而出于手录诗词的“技术”考量:因为这首够长 , 七言28句 , 有196字 , 赠人如果写小字 , 选字数这么多的作品正适合 。 因为全诗太不经意 , 感情浮泛 , 间有俗笔(比如以“朱唇得酒晕生脸 , 翠袖卷纱红映肉”写海棠 , 既不幽独 , 又不清淑 , 意境全无 , 快不成诗了) , 明显酝酿不足加锤炼不够 。 他才大 , 真任性 , 且一任到底 。 前人说苏轼“凡事俱不肯著力” , 他创作状态一贯自信而轻松 , 结果好的就真好——出色且自在 , 不好的就有点草率 。
他是天才 , 什么都“不肯著力” , 而“做诗应把第一次来的字让过去”(顾随语) , 在杜甫凝神“把第一次来的字让过去”的时间里 , 东坡早就一挥而就 , 然后喝酒去了 。 我辈终不能夺下坡公酒杯 , 让他再去推敲润色 。 况且许多时候 , 在他那样困苦绝望的处境中 , “我写故我在” , 靠着写诗、填词 , 也许还有给朋友写信 , 这位诗人才能活下来 。 还有什么 , 比让人活下来更重要的吗?没有 。 诗不是每首都好 , 打什么紧!泥沙俱下又有何妨 , 那江河不是还在奔流么?
才华、豪气、雅量、情思俱备的苏东坡 , 是词的解放者
终于要说东坡词 。 东坡所作词比诗少多了 , 但其词一般被认为是“此老平生第一绝诣”(陈廷焯语) 。 在我看来 , 东坡诗、词 , 主要是重要性不同 。 读诗若不读东坡诗 , 虽有损失 , 但可以读唐诗来大致弥补;但读词若不读东坡词 , 哪怕读遍了晚唐、北宋、南宋的词……那损失还是无法弥补 。
过去一提到东坡 , 就贴一个“豪放派”的标签 , 这个已经有不少方家力证其非 , 有的说“豪放”二字今古理解不同 , 有的说其实东坡能婉约亦能“协律” , 有的则说当时根本不存在豪放派……但还是顾随说得最痛快:分什么豪放、婉约?根本是多事 。 (《苏辛词说》)
事实是:才华、豪气、雅量、情思俱备的苏东坡 , 是词的解放者 , 他提升了词在文坛和社会上的地位 , 第一次让词和诗一样自由地抒情言志 , 第一次在词中完整地表现了一个士大夫的全人格 , 第一次在词中表现了“浅斟低唱”和“盈盈粉泪”之外的社会生活和人生感悟 。
东坡词 , 若论名气响 , 一阕“大江东去” , 一阕“明月几时有” , 是并列冠军 。 正如顾随所说 , 《念奴娇·赤壁怀古》“震铄耳目” , 最震撼 , 而《水调歌头》则“沦浃髓骨” , 最感人 。
对这两阕 , 朱刚的解读更进一层 , 值得注意:前者之“多情应笑我 , 早生华发” , “虽是一片无奈 , 但这无奈的多情之中 , 仍有未尝泯灭的志气在 。 因为只有志气不凡的人 , 才会对过去了的不凡的历史如此多情”;而后者“人有悲欢离合 , 月有阴晴圆缺 , 此事古难全” , 可以解读为:“人世生活的本来状态就是不如意、不完美的 , 从来如此 , 也会永远如此 。 不但不该厌弃 , 正当细细品尝这人生原本的滋味 。 所以 , ‘但愿人长久 , 千里共婵娟 。 ’”(《苏轼十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