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艺术|中国艺术的“古意”( 四 )


二、古外求古
在千余年来艺术观念发展过程中,这两种“古意”并非截然分别,而是彼此相关 。 时间性古意,往往又是达至非时间古意的前提,甚至是必要前提 。 艺术家是在时间性“古意”之外去追求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永恒“古”意 。 中国艺术中的怀古情结,便与此相关 。
怀古,是古代诗文和艺术中表现的重要主题 。 然而,人们说“怀古”,并不意味就是对古人生活状态的歆慕,也不意味对传统、历史的重视 。 陶渊明有诗云:“遥遥望白云,怀古一何深 。 ”这里的“怀古”,不是思念古人、古代,而是在“怀古”中超越古今,恢复一颗亘古常在的朴素之心 。 他以时间性的“古”为媒,发现时间之外的本初之“古” 。 他的怀古,乃是“古外求古” 。
千余年来中国艺术中的“怀古”风潮,在很大程度上,循着一条“古外求古”的道路 。 其中有一些值得注意的思想倾向:
第一,从两种“古意”的关系上说,“古外求古”,是强调有一种“他者”的眼光 。
古外之古,前一个“古”是时间性的,是导入后一个“古”——非时间超越境界的前提 。 引入这个与“今”相对的他者,是为粉碎人们对“今”的执着,这是一种必要的否定力量 。
作为他者的时间之“古”,如一团迷雾裹挟着人,一般人就活在这阴影下,将其当作现实存在的庇护,任由他吞噬自己不多的生命资源 。 然而偏有些“青目睹人少,问路白云头”的人,窘迫的存在令其窒息,不得不起一种左冲右突的欲望,刺激反作用因素的产生,他们越有遁出时间罗网(历史、知识)的愿望,越是感到“时间性古意”如冰山在前阻隔,正是在这否定性力量牵引下,将他们托出时间之表,飘向自己的天空之城 。
如赏石者所说的“石令人古”,它的意思是:人的生命乃须臾之身,石头是千年万年的存在,人面对一块顽石,就像一瞬之于万年,一沤之于大海 。 千秋如对——一拳顽石,给了人历史感,粉碎人们当下的迷恋,促使人们扭转方向,避免堕入失落生命意义的深渊 。
但这千年万年石头所形成的否定性力量,绝不是人们所要到达的彼岸,不是要回到“他者”的怀抱,告别当下的权威,去呼应另外一种权威,那是贵古贱今;更不是放弃自己当下的生命权力,将自己变成千年万年前存在的拥趸 。 由今到古,由古到“本”,人们要通过这一与俗流不同的“他者”的反差,唤醒沉埋心中的本初生命情怀 。
拿起一枚汉代铜印,那锈迹斑斑的绿,是一枚从遥远时代传来宝物的附着,暗绿色的锈迹本身并不具有美的形式感,却向人寂寞地显示历史的纵深,历史的风烟带走多少悲欢离合,惟留下眼前的斑斑陈迹 。 清末黄牧甫有一枚“化笔墨为烟云”朱文印,其实明清印人正是由方寸世界走入历史烟云中,在与时间的把玩中,将人微小的生命、短暂的存在放到宇宙洪流中 。 斑驳的绿影似告诉人们,一切物质存在都像这苔痕梦影,宇宙的一切都处于永恒变易中,没有什么东西不会被摧毁,连铸造的坚固器物都会变成“烂铜” 。 最坚固的东西,原是人生命的本然情怀 。 印人从烂铜——这一古物中获得的“古意”,乃是人可以安身立命的金刚不坏般的精神存在,而非那遥远的古代 。
第二,从远处说,“古外求古”,强调艺术创造要有一种夐绝的宇宙意识 。
清初周亮工提出“古心危”的观点,人要有凌铄千古之志,一种超迈的精神意识,他认为这是为艺的基石 。
他过龚贤金陵半亩园,作诗四首,第一首云:“于世殊无事,经年合闭门 。 白衣鲜墨汁,乌几润花痕 。 乱竹三更雨,空山半亩园 。 畏人常屏迹,感激虎狼恩 。 ”第三首云:“万累已全息,荒园足自怡 。 棋边今态好,酒外古心危 。 妙画殊无意,残书若有思 。 屑榆亦可饱,努力莫言衰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