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艺术|中国艺术的“古意”( 六 )


程邃的朋友石涛对“古外之古”也有深刻体认 。 他有一帧长卷,画枯木竹石,题跋颇有深意:“山以静古,木以苍古,水之古于何存? 其出也若倾,其往也若奔,而卒莫之竭也 。 道人坐卧云澥中,十年风雨,四合茫混,心开亲于轩辕老人前,探得此个意在 。 ”
他所在意的是那永不泯灭的生命精神 。 中唐以来对艺道中人有重要影响的《楞严经》,其中一段关于恒河水皱与不皱的讨论,几乎就是这一思想的范本 。 佛问波斯匿王,“汝年几时,见恒河水”? 波斯匿王说他三岁就由慈母携来河边,见过恒河水 。 佛问,你自小至大,恒河水有变化吗? 波斯匿王说:“如三岁时,宛然无异 。 乃至于今年六十二,亦无有异 。 ”佛又问他:“汝今自伤发白面皱,其面必定皱于童年,则汝今时观此恒河,与昔童时观河之见有童、耄不?”波斯匿王说没有,佛最后说:“大王,汝面虽皱,而此见精,性未曾皱 。 皱者为变,不皱非变 。 变者受灭,彼不变者元无生灭 。 ”
这样的“古”是无生灭的,没有“童耄”之变,没有古今之变 。 石涛所追踪的“水之古”,程邃所说的“终古依一心,江畔与河畔”的古泉,就是这“不皱”的真性 。
三、意与古会:与真实自我邂逅
中国艺术强调,这非时间的“古意”有两个侧重点,一是为了打通人与人、人与物之间沟通的障碍;一是为了归复自我的生命真性 。 前者侧重在“同群”,后者侧重在“点醒” 。 本节先谈第一个方面 。
非时间的古意,这生命中朴素本真的情怀,是古今同在、天人共有的,它是使世界的生命活起来的脉络 。 有了它的存在,世界的生命便有了联系(这里说的不是物理性的有机生命观) 。 这联系,是通过人心“会”出的 。 中国艺术强调“古意”,是为了将天地人伦所共有的那种本初的精神呈现出来 。 这种思想是在“天人合一”大的哲学背景下产生的 。
这里由一枚印章谈起 。 邓石如(1743—1805,初名琰,字石如,号完白山人)有一枚朱文印:“意与古会”,为其友毕梦熊(字庶男,号兰泉,乾隆时花鸟画家)所刻 。 四周刻两段印款,完白自题中有云:“去冬与余遇于邗上,见余篆古,欲之,余吝不与,乃怏怏而去 。 焦山突兀南郡江中,华阳真逸正书《瘗鹤铭》,冠古今之杰 。 余游山时睇视良久,恨未获其拓本,乃怏怏而返 。 秋初,兰泉过邗访余,余微露其意,遂以家所藏旧拓赠余,爰急作此印谢之 。 兰泉之喜亦可知也 。 向之徘徊其下摩挲而不得者,今在几案间也;向之心悦而神慕者,今绂若若而累累在襟袖间也,云胡不喜? 向之互相怏怏,今俱欣欣,不可没也,故志之石云 。 ”二人记下这段金石之缘,实是镌下瞬间兴会 。 两位艺术家以鲜活的体验,注释“意与古会”的内涵 。 什么是古? 二人心中朗然明白,不宣于口也 。 向之怏怏,今俱欣欣,二人所要说的,当然不在各自得到所爱的东西,而是通过拓片、印章的互赠,生命境遇的变化,说一种千古以来普通人心中流动的情愫 。 在这里,嗜古,不是为了致意过去,而在捕捉一种万古不变的古道热肠,一种超越形式的心灵通会 。 完白以圆润流转、气韵磅礴的印刻,刻下“意与古会”的感受,也刻下他们兴会感通、卒然高蹈的情怀,珍重在万古苍茫中他们曾经划过的那一道亮丽的生命之影 。
(一) 遇见故人
追寻古意,是求真性的会通 。 周亮工在给一位同样好古印的朋友书札中说:“拾得古人碎铜散玉诸章,便淋漓痛快,叫号狂舞,古人岂有他异? 直是从千百世动到今日耳 。 ”他提倡为文作印等要使人“动之”——有打动人的东西,这打动人的东西,是那“从千百世动到今日”的内在精神,如一脉清流,润湿人干涸的心田,不同时代的人接触,都能犁然荡心,直至淋漓痛快,叫号狂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