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艺术|中国艺术的“古意”( 五 )


“棋边今态好”,在争斗的人生能保持淡然的情怀,这句说“今” 。 周亮工说半千“于世殊无事”,他的画与“世”无关,超越时间——“经年合闭门”,是一种非历史存在 。
“酒外古心危”,这句说“古” 。 危者,孤迥特立也,一种超迈古今的高蹈情怀 。 古心危,或从儒家十六字心传(“道心惟微,人心惟危,唯精唯一,允执厥中”)中转出,但儒学的“危”强调的是戒慎夕惕之心,重在敬畏慎独的修养,而周亮工的“危”,则是一种危乎高哉的脱尘意识、迥绝时空的永恒境界 。
周亮工所推崇的这位艺术家,能一洗古今为快,高蹈八荒,放旷千秋,以“五百年的眼光”(半千)看世界,他是时间之外的人,是“古外求古”的典范 。
明末恽向对逸品的理解,也涉及这超迈古今的“危” 。 他说:“故逸品之画,以秀骨而藏于嫩,以古心而入于幽 。 非其人,恐皮骨俱不似也 。 ”他理解的逸品,不光是传统画学所强调的脱略规矩,更在于有一种“幽”怀,这“幽”怀乃是对“古心”——夐绝的宇宙情怀和生命意识——的发明 。
第三,从切近处说,“古外求古”,是为了彰显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古今同具的素怀 。
程邃是清初艺术家,他的印章水平高,甚至有人以其为徽浙两家共主 。 他的书法、绘画也有卓越成就 。 雍、乾以来,人们谈到程邃时,总会涉及对“古”的理解——毕竟程邃的嗜古,在艺坛是出了名的 。
郑板桥《题程邃印谱》说:“本朝八分,以傅青主为第一,郑谷口次之,万九沙又次之,金寿门、高西园又次之 。 然此论其后先,非论其工拙也 。 若论高下,则傅之后为万,万之后为金,总不如穆倩先生古外之古 。 鼎彝,剥蚀千年也 。 ”他比喻程邃的艺术,就像剥蚀的钟鼎彝器,在时历久远外,有高古难及、归复本真的气质,他以“古外之古”来形容 。
何绍基在评程邃时,也谈到“古外之古” 。 他有诗云:“浪游自命垢道人,浊文秽迹古精神 。 诗奇画妙尚余事,平生尚友惟周秦 。 九沙八分接青主,孰似道人古外古 。 试从摹印叩书律,定追隶邈越前矩 。 ”
板桥和蝯叟的“古外之古”,程邃是深有觉知的 。 程邃《题画》长诗,清晰地表达出他这方面的思考 。 诗中有云:“游神荡思时,下笔始荒莽 。 点点看苔光,万里仙人掌 。 乱山云喷薄,林木竞萧森 。 此境真难得,悠然万古心 。 终古依一心,江畔与河畔 。 可是风流魂,许谁扬不断 。 疏落称我意,旷然天地间 。 何须乘飞鹤,往来蓬莱山 。 凭将百尺涛,布置千龄树 。 洒洒我衣裳,欲共云霞去 。 结屋向深岩,飞瀑清何极 。 幽静少人知,山山自秋色 。 ”
诗中谈超越的问题,时间,空间,尘世中的一切拘束,对于他来说,似乎都不存在,他的意象世界,是为了敷衍其万古之心的 。 不知千龄之树,唯存古朴之心 。 人为今人,心存万古;寄意秦汉,趣归目前 。 虽然他的书、印有古朴之相,但并非追慕什么“结巢”的羲黄之世,只是聊说当下之心 。 “古调”是他的毫末,“今趣”为他心中所属 。 万古之心,就是他当下的真实生命感觉 。 诗中说,“终古依一心,江畔与河畔”,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古人与我,就像清晨里都来江畔汲水的人,千古万古人,同饮一江水 。 在他看来,山山有秋色,时时有好景 。 他要发现的“胸中物”,就是这颗古心——清晨在这个江畔体会的真朴心 。
每个人心中都有这超越时间和历史的“古”,地老天荒,山高水长,代代延传,时代变了,外在文化氛围变了,人的生活方式变了,但人都是血肉之躯,人生命所依托的东西没有变 。 人活在当世,又可以说不在当世,来自知识、法度等的一切要求,不必然构成我生活的指令 。 这位一生好古、在古趣中游历的诗人艺术家,愿意活在万古绵长、人之为人的“古”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