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艺术|中国艺术的“古意”( 七 )


“古人岂有他异”——古人今人如流水,共看明月应如此 。 栎园心中的“古”,是跨越时空、人人心中所具有的生命真性 。 印人只有具有这样的真性,才能不忸怩作态,真实呈现自我 。
明末苏宣(1553—约1626)刻一枚白文印,印文是“我思古人,实获我心”,为《诗经·邶风·绿衣》中诗句 。 印文包含两层意思,一是“觅知己”,二是“得我心” 。 这样的思虑,在鉴古者那里具有相当普遍性 。 苏宣要说的是,遥远时代的“古人”,又是“故人”,虽然渺然千年,却有与我一样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 。 吟玩古印,如遇心灵故友 。 明李明睿《题学山堂印谱》说:“著书之道,唯篆刻最古,虫鱼蝌蚪,夭矫离奇,如游太初遇故人,可以辟世也 。 ”抚弄秦汉古印,将自己荡出世表,如游太初,邂逅故人,获得深沉的心灵感会 。
人世有代谢,人心无分别 。 像屠隆所说:“通其所共存之道,古今心一也 。 ”追寻古意,乃是让一己之心游弋于超越古今的“一”中,那种万古如斯的生命海洋里 。 苏宣的“我思古(故)人”,关键在“实获我心” 。 在星河灿烂的历史星空中,找到“故友”,在我与古人(故人)的绸缪中,唤醒那内心中常被忘却的本我 。
在中国艺术家看来,真正的艺术创造,乃是作性灵之高会 。 高斋之会,不在陈列古物之多之奇之珍贵,而在有一颗活络的心 。 目视千古,不是说遥望渺远的历史,而在发现自己的本心 。 心中那古道柔肠,在生命不能承受之重中就要冷却 。 扪古物,听古心,或许能将它温热 。
古人,故人,故我,一体相连,一样温热 。 程正揆题画六言云:“溪水一流一曲,浮云再去再来 。 触目野无荆棘,关心径有苍苔 。 ”苍苔历历,那无时间的“古”意,才是艺术家最关心的 。
(二) 别峰见之
张怀瓘《书断》卷上说:“而善学者,乃学之于造化,异类而求之,固不取乎似本,而各挺之自然 。 ”
“异类而求之”,是禅宗语 。 赵州有一段著名语录:“老僧九十年前,见马祖大师下八十余员善知识,个个俱是作家 。 不似如今知识枝蔓上生枝蔓,大都是去圣遥远,一代不如一代,只如南泉寻常道:‘须向异类中行 。 ’”异类求之,是赵州老师南泉普愿的说法 。 佛教中的异类,指属于佛果位以外的因位,如菩萨、众生等 。 且向异类中行,意思是不要有分别见,不要有佛、菩萨、众生等的区别;同时,不要有目的性,抱着修炼是为了永住涅槃菩提本城的愿望,是永远得不到佛的 。
艺术也如赵州所言,常被目的、知识的葛藤缠绕 。 且向异类中行,才能遇到那个真佛,才能发现心中的本明 。 张怀瓘正看到这一点 。 在他看来,归复本心的妙悟,并不意味固守本心(“固不取乎似本”),起我心与他心之高墙 。 自性之心,是在没有本心的执着中 。 没有古今之别,荡却一切分别见和目的性求取,在无羁绊的心灵中才会有真正的创造 。 一如造化,不起念,而化生万物(“各挺之自然”) 。
异类求之的思想,要在破我执,异类即是本类,他山就是我山,古时即是今时 。 意与古会,其实是要跳出我执的迷妄,没有古,没有今 。 会,不是区别中的沟通,而是对自我的超越 。
传统艺术有“别峰见之”的说法,大意同于“异类求之” 。 恽南田与王石谷为毕生好友,一起研习书画 。 石谷仿云林作《师子林图》,南田题云:“《师林图》,为迂翁最奇逸高渺之作,予未得见也 。 今见石谷此意,不求甚似,而《师林》缅然可思 。 真坐游于千载之上,与迂翁别峰相见也 。 石谷,古人哉 。 ”石谷,是他的朋友,当然是今人,但南田说,石谷是“古人”——他是无古无今之人,是通会之人 。 别峰者,不同的山峰,意思是不同的意象呈现形式 。 石谷和云林的《师子林图》,虽然笔墨不同,形式有别,却都有坐游千古、渺然感通的东西,他们的画,“峰”(形式)不同,意相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