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艺术|中国艺术的“古意”( 九 )


石涛的《秋林人醉图轴》(今藏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是其晚年杰作,在一个秋末时分,他与朋友郊游,在“漫天红树醉文章”中,一时引动情怀,以浪漫姿态记录这次旅行的感受 。 画中他题了又题,还不满足,最后又题有一绝:“顷刻云烟能复古,满空红树漫烧天 。 请君大醉乌托底,卧看霜林落叶旋 。 ”
“顷刻云烟能复古”,在生命沉醉中,他恢复了自己生命的“古意”——这不是崇尚传统的“复古”,而是复活一颗“古心”,恢复自我被钝化了的生命知觉 。 石涛所说的“一挥直开万古心”,要义即在这“古心”的复活 。
魏植(1552—),是明末福建印学的代表人物之一,他有一枚白文方印,作于明崇祯二年(1629),刻“滴露研朱点周易”,有款云:“书斋明静,旁置洗砚池,近窗处设盆池,蓄金鲫五七头,以观天机活泼 。 斋中长桌一,古砚一,旧古铜水注一,旧窑笔格一,斑竹笔筒一,笔洗、糊斗、水中丞、镇纸各一 。 右列书架,上置《周易》,滴露研朱点之,真足上契羲文,无虚高斋 。 ”
滴水研磨朱砂,来点《周易》,点红了书,也点亮了历史,进而“上契羲文”——与无限时空相照面,在沉沉的“古”——知识、历史的记述外,发现另外一种“古”意,那生生不已的精神 。 盆景、古物、图书等组成一个情境,高斋中的一点红色在跳跃,以观“天机活泼”的烂漫真心 。 在传统中国,《周易》乃众经之首,但这位印人显然不是说要回归经典,不是以鲜艳的红色,去寄托仰望经典的红心,而是要点活自己的生命 。
一点嫣红点醒生命,点出古外之古 。 邓石如为罗聘刻朱文印“乱插繁枝向晴昊”,此印有满石的活络 。 款云:“两峰子画梅琼瑶璀璨,古浣子摹篆刚健婀娜,世人偏爱两峰梅,两峰偏爱古浣篆,感而作此,聊释旅愁 。 ”两峰梅,峰峰有璀璨;古浣印,越浣古,越婀娜 。 二人为艺形不同,意则相通,都是向着晴天白日,为生命的枝头乱插繁花 。 此乃古人所推崇的“晞发向阳”境界 。
看此印,读其款,似见乾隆时两位极有创造的艺术家会心一笑,莫逆于心,他们的心底有春花在绽放 。 他们要焕发这一种情怀,不是怕被无常吞去,而是怕被隐晦、老迈的声利世风卷去 。 古浣子在羁旅中刻此印,他说“聊释旅愁”——人生行路难,正需这“古意”来作性灵的提升 。 生活在俗流中的人,意识的外壳渐渐钝化,无精打采地消耗着不多的生命资源,听到“古意”,那遥远时空里的钟声,方慢慢“复古”——恢复生命的柔软 。
徐渭画中常钤一枚“袖里青蛇”小印,取自被称为道教八仙之一的吕洞宾(吕岩)诗,据史料所载,吕洞宾曾“为贾尚书淬古镜,归忽不见,留诗云:‘袖里青蛇凌白日,洞中仙果艳长春 。 须知物外餐霞客,不是尘中磨镜人’ 。 ”吕洞宾不愿意为官家磨镜,飘然而去,为自己心灵磨镜,磨出了袖里青蛇的境界,磨出了满心的灵动活络 。 徐渭的“袖里青蛇”,所藏的就是这飘若惊鸿、矫若游龙的精神,挣脱尘世撄扰,物外餐霞,在“长春”“白日”的永恒里笔走龙蛇 。
磨研点易,乱插繁花,乃至袖里青蛇的境界,追求秀在骨里的风华 。 人的生命是需要亮色的:沉埋的东西,需要激活;黯淡的东西,需要照亮;生命中幽暗的冲动,需要光明来导引;当生命的薪火因僵化的成法禁锢而窒息,将要熄灭时,从时间通道里飘来一缕新鲜气息,顿时窜出灿烂的火苗,照亮星空 。 如傅抱石说程邃:“先生尝酒酣起舞,白雪照窗,红烛在几,墨池鱼龙,亦跃跃欲飞”,这位眉宇深邃、寄意高古的艺术家,有一种酣畅淋漓的沉醉精神 。 傅抱石的艺术之所以为后人着迷,也在这诗心 。
文明推进,人类所失落的东西也在增多 。 艺道中人谈古今之别,往往不是为了复活传统,而是为了照亮己心 。 如在印章中,印家常说,古印朴,今印华;古印在有意无意间,在天真自然,今印则着迹太甚;古印媚在骨,今印媚在象;古印古雅渊穆,今印粗粝躁动;古印在拙,今印在巧,拙由天性,巧由机发,等等,都不是说传统与当下的区别,而是在说文明推进过程中人们所失落的东西 。 在很多中国艺术家看来,高眇的“古意”,乃是找回失落本心的一盏明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