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力成为科学的精神分析,为何最终被指责“不够科学”?( 五 )


孙飞宇:在弗洛伊德的德文原著中 , 灵魂这个概念是一个几乎无处不在的核心概念 , 然而这一概念在英译本中却完全消失了 , 而被代之以心灵、心理或者其他更具有自然科学色彩的概念 。 从文本比较的角度来说 , 这一概念的消失意味着弗洛伊德原文中高度的文学性、丰富的历史和文化色彩 , 以及深厚的文明性质 , 都被一种更加自然科学化和具有普遍化诉求的文体取代 。
这并不是说弗洛伊德的原文中没有自然科学的色彩——的确有 , 而且这一点常常为弗洛伊德所强调 。 然而弗洛伊德的原文中并不只有这一点 。 所谓弗洛伊德对于灵魂的科学理解 , 是指一套系统化的、对于人及其文明的深度理解:个体即文明 , 文明则体现在个体之中 。
|努力成为科学的精神分析,为何最终被指责“不够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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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的秘密:精神分析的社会史和文化史》 , [美]伊利·扎列茨基 著 , 季广茂译 , 金城出版社 , 2013年5月 。
新京报:你列举了弗洛伊德作品英译本误译现象的几个不同的侧面 , 例如对其中德国地方文化传统的祛除、语法和时态变化的修正等 。 误译并非仅仅是言辞上的微调 , 可能会从根本上改变我们对于学术思想的理解 。 在你看来 , 这几种误译中有哪些对我们理解弗洛伊德的思想有比较大的影响?
孙飞宇:最典型的几处包括:弗洛伊德的“灵魂”这一概念的消失 , 其文本的自然科学化和弗洛伊德本人形象的医学化 , 以及可能最重要的 , 弗洛伊德对于精神分析的理解 。 弗洛伊德的确是一名医生 , 然而他自己明确说 , 他从未喜欢过这个身份 , 对于精神分析的期许也绝非是局限在医学或者治疗领域之内的某种技术 。
他曾明确说过 , 医学院教授的知识与精神分析涉及的知识无关 。 后者所需要的知识包括神话学、宗教学以及历史与文化乃至文明的丰富知识 。 他将精神分析与宗教、科学和艺术并列 , 将其视为人类最重要的财富之一 , 其重要性具有文明的高度 。
塑造现代版“弗洛伊德”
新京报:你提到 , 在弗洛伊德的英译本翻译过程中 , 欧内斯特·琼斯的工作不可忽视 。 除了发明“标准版”的概念 , 琼斯很重要的一个工作是建设精神分析相关的组织和期刊 。 如果说从“灵魂”到“心理”的过渡是一种理性化的过程 , 那么这个过程和学术组织、学术期刊的完善之间有怎样具体的联系?
孙飞宇:学术期刊的创办 , 学术组织的建立等都可以被视为人类知识在现代社会理性化的一个表现 。
新京报:你将英译本视为一个“弗洛伊德之梦” 。 这里存在一个可能所有的现代学科知识都会面临的困境 , 如果希望获得学术共同体的承认 , 则必须采用理性化的方式呈现 , 但这有可能会“压抑”其真正希望表达的东西 。 你会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孙飞宇:这正是我在本书中以精神分析的发展为例想要说明的问题 。 这个问题不仅仅体现在精神分析之中 , 在社会科学之中也同样存在 , 我希望能够通过这个研究 , 提请学界重视 。
新京报:你提到 , 斯特拉齐夫妇操刀监制的标准版英译本 , 本意是希望能够把弗洛伊德塑造得足够“科学” , 以符合当时美国社会科学的标准形象 。 但这种寻求认同的诉求却最终导致了精神分析的认同危机 。 概括地说 ,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
孙飞宇:我想这首先是因为此种科学化和美国化的发展方向与弗洛伊德本人所认可的精神分析不同 , 遭到了来自弗洛伊德本人的强烈反对 。 成为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科学 , 或者努力进入科学 , 就必然会遭遇到丧失丰富的地方性和文化意涵 。 其次 , 正如韦伯等学者所指出的 , 科学本身的特质就在于不断自我更新和证伪 , 也就必然导致时至今日弗洛伊德在科学之中的“被淘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