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周汝昌的岁华晴影,用随笔对人生的一次回望( 三 )


所以 , 始终不悔 , 永远不悔 。
这一不悔 , 是永恒不变的 。 我将继续承当一切明枪暗钺的惠然垂顾 。
欧公的那十四个字 , 见于他的小词《玉楼春》 。 我以为 , 把它摘取来移赠雪芹 , 最是贴切不过 。 雪芹是我中华最崇高最伟大的情痴 , 但他的小说(原著 , 不指一百二十回程高伪续本《红楼梦》)绝对不是为“风月”而作 。 他的情痴 , 已臻极处 , 应尊之为“情圣”才更对 。 但是 , 痴还是一个关键的字义 。 此痴 , 非本义“不慧”之谓 , 相反 , 那正是大慧若痴 , 如同大智若愚之理 。 痴方能执著 , 方能锲而不舍——方能无退 , 即不悔 。
雪芹明示吾人:愧则有余 , 悔又无益——其不悔之教 , 可谓至矣 。
小说里的贾宝玉是谁?有人说就是雪芹自己的化身幻影 , 有人说与雪芹无关 , 是张三李四的“集中概括” 。 唯鲁迅先生明言不讳 , 一曰贾宝玉的模特儿是曹雪芹 , 再曰雪芹是“整个儿的进了小说” 。 我愿意听信鲁迅先生的话 , 他不开玩笑 , 也不背教条 。 那么 , 您看雪芹怎么写宝玉?他为了蒋玉菡的事 , 为了冯紫英的事 , 为了龄官的事 , 为了金钏的事(还有隐在字里行间的某些人的事) , 遭到了一场几乎致命的毒打 , 及至黛玉慰问他“你从此可都改了罢” , 他却长叹一声 , 简断地回答:“你放心 , 别说这样话 。 我便为这些人死了 , 也是情愿的 。 ”
这声音 , 也就是雪芹的回答别人劝他逼他放弃写书的声音 。
他又何尝悔 , 悔什么?因他自知并没有做坏事或做错了事 。
“风月”是表面 。 “这些人”也绝不是一个人 , 是一群人——即一类同型之人 。一部《石头记》原计划是写一百零八名女子英豪——如《水浒》之写一百零八条男子好汉 。 正所谓“千红一哭” , “万艳同悲” , 即是此义 。
然而 , 他又悔个什么呢?
雪芹的诞辰是首夏芒种节四月二十六日 , 他在书中用明笔暗墨巧妙记明 , 但世人不悟 。 我有一首拙诗咏怀写道是:
今日芹生日 , 萧然举世蒙 。
寿君谁设盏?写我自怜工 。
万口齐嘲玉 , 千秋一悼红 。
晴蕉犹冉冉 , 甄梦岂全空?
在万口嘲谤、千夫所指的压力下 , 他为了“悼红” , 毅然不悔 。 他是位不世出之异士奇才 , 而无人正识 , 反遭诬谤 。 我们这些通常的大俗人 , 休言“望尘”二字 , 可人家为了那么崇伟的目标都能不悔 , 咱们又所悔何事?
无悔 , 不悔 , 难悔 , 也拒悔 。
可是悔与愧常常相联 , 如有不解之缘;揆其原由 , 大抵因愧生悔 , 所悔即所愧 , 二者一也 , 本不可分 。 反过来 , 能推衍出一句不悔即无愧吗?这就是一个大问题 , 凡曰不悔者 , 必须想想自己内心 , 有无愧怀?然后再言悔与不悔 。
扪心自问 , 我做了“红学家” , 一面无愧 , 一面有愧 。
无愧者 , 从四十年代一开始 , 我就是只知为了芹脂奇冤洗雪 , 不知有它 。 那时是个青年学生 , 写了第一篇“红学”文章 , 连“发表欲”都没有 , 就压置在纸堆中 , 自然更不懂发表了还有“稿酬” 。 至于凭借着这个冷门兼热门的“学问”竟也可以升官发财 , 当上什么“长”之类 , 还有公费旅游的条件 , 可以到处用假头衔去招摇撞骗……当然更不曾梦见 。 所以也没有排挤别人、打扮自己的意图 。 很纯洁 , 很天真 。
在这一面 , 无愧 。 暗室无灯 , 也没怕过会有鬼来报仇问罪 。 而且直到今天 , 还是如此 。
然而 , 另一面则抱愧实深 , 想起来时 , 觉汗颜内疚 。 这就是:我自知并没有充当红学家的真实的德才学识 。 如果在这一点上我不自揣量 , 那真是不知愧耻之尤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