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依音创意”的妙译( 三 )


欧洲的历史文化比美国深厚 , 余光中在欧洲旅游 , 地名、人名、事事物物 , 是英文、德文、法文、意大利文 , 眼睛一接触 , 就口中念念有词 , 心中默默有译 。 曾为法国国王行宫的Chenonceau,藏着有如《甄嬛传》那样的宫廷艳事和斗争 , 余光中来此一游 , 不忘为它留下一个美浓的妙译“雪浓莎” 。 到了另一个法国小镇 , 名叫Chisseau的 , 诗人口动心应 , 把它译为“夕宿” , 因为到了又要投宿的时候了 。 在德国 , Bodensee湖光潋滟 , 依音创意的雅兴又来了:“波定湖”(德语see是湖的意思) 。 诗人敬重苏东坡 , 我相信这个翻译应有远年前辈坡公《定风波》一词的嘉意启发 。 雨停风静 , 水波不兴 , 是苏东坡人生之所望 , 也是余光中旅人之所祷 。 英国游的名胜有Stonehenge , 此词一般翻译为“巨石阵” , 也有半解释半翻译为“斯通亨奇环状列石”的 。 余光中不人云亦云 , 据其语文修养发功 , 音意融洽地来个小小的石破天惊:“石冻恒寂 。 ”是的 , 这些凝冻的巨大石头 , 已恒久寂寂无闻了四五千年 。
这类妙译为汉语独尊或成为“新国粹”
余光中恒常醉心于这种翻译 , 依音创意成为他的一种hobby(嗜好)——他把此词翻译为“好癖” 。 余光中不好酒 , 只是偶然浅尝一点白兰地之类 。 有酒助兴 , “译”兴遄飞 , 飞向神话;于是飞马Pegasus成为“倍加速驶” , 风神Zepher成为“若飞” , 大力士Hercules成为“赫九力士”——赫赫之士如在中国能力扛九鼎?创译的兴趣浓厚 , 就像他写诗 , 什么题材都囊括 。
再举一例:十五六世纪意大利的Machiavelli有名著《君子论》 , 主张以权术理政谋利 , 作者名字一般翻译为“马基亚维利”;余光中音义双赢 , 把马氏学说Machiavellism翻译为“马家唯利主义” 。 “唯利”一词用得妙 。 Machiavelli里的chi音 , 读如英文的ki音 , 普通话无此音 , 客家话倒是有的 。 一般翻译“马基亚维利”里的“基亚”音 , 余光中将之合并为“家”音 , 也可说是一种权谋妥协的翻译艺术了 。
余光中的种种依音创意妙译 , 表现其语言艺术 , 有意或无意间透露心思情绪 , 其尤佳者是翻译的“迷你”隽品 。 余译的种种 , 可辑缀梳理成为一长篇论文 , 这里就此打住 。 顺便一说 , 我这里自立名目的“依音创意”翻译 , 现代西方诸翻译理论名家如卡福德(J.C. Catford)、奈达(Eugene Nida)等似全无触及;此无他 , 这种翻译的“译入语”是汉语 , 是单音单义的方块字 , 其灵活组合之妙 , 在世界各种语言中唯我独尊 。 中国古人论教育 , 有“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之说;这里讲的妙译 , 是一种“游于艺” 。 文学艺术的起源有游戏说 , 对联、谜语、诗钟等国粹 , 都颇有文字游戏的意味——是高雅的文字游戏 。 依音创意的妙译 , 说不定会成为一种“新国粹” 。
我读钱锺书、余光中、夏志清三人的书 , 颇有一些心得 , 曾把写他们的文章结集成书(有台、港和内地三个版本 , 内地版本名为《大师风雅》) 。 三人的一个大特色是其为学为文都兼顾中西 。 钱和余二位论文和撰文 , 都重视辞采 , 夏较少重视 。 中西兼通且重视辞采者 , 每多喜依音创意的妙译 。 文辞较为质朴的夏志清似乎不怎样经营此道 , 却也不是没有 。 例如 , 他把sucker(吮吸的人;容易受骗的人)趣译为“色客”;读者如联想有方 , 或可意会此译之妙 。 艾略特和Faber & Faber出版社关系密切 , 夏公对艾略特颇有研究 , 把这出版社名字创译为“飞白” 。 飞白是书法的一种笔法 , 也是修辞的一种方式 , 夏译可谓雅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