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明是一个“多数的文明”( 二 )


大约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开始 , 民族学逐渐地重视被考察对象有关“自己是谁”的认同问题 。
这一问题的提出 , 推动了民族史或族群历史从“客位”叙事向“主位”叙事的转向 。 所谓“客位”视角是指一个力求“科学、客观”的外在观察者关于他们是谁、他们从何而来、将往何处而去的叙事 , 而并不关注这群人自己是否同意或理解他对他们的定义 , 不关注这些缺少书面历史记录传统的人群是否知道 , 自己与记载在汉文史书上久远的某些族群是否具有历史渊源 。
作为一名受历史学训练出身的从业者 , 我认为民族史研究可以从民族学获得一些重要启发 。
一是我们必须掌握研究对象的民族语言及民族语文 。 这是被人类学家和民族学家高度强调的一项必备研究技能 。 语言里隐藏着文化的密码 , 依靠翻译了解一个民族 , 所获得的认识难免不是夹生的 。 但语言问题在中国民族史领域里没有得到同等程度的普遍重视 。
二是必须充分重视被研究对象自身的“叙事” , 也就是他们的口传历史以及民族语文中有关他们自己的记载 , 当然这以语言技能为前提 。 汉文资料对民族史研究的意义固然非常巨大 , 但是民族语文的或当地口传的资料 , 对研究民族或族群认同的形成 , 更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 。 在注意到这一点之后 , 我们就会发现 , 绵延不绝的族名 , 很可能不是族体本身延续性的表征或证明 , 而只是后来的人群在“想象”或“建构”自己的历史根源时 , 或随意或精心加以采用的符号与素材 。
第三 , 民族史研究无从效法民族学的“田野”取径 , 因为你完全不可能对历史进行“田野工作” 。 但是民族学的提问方式又完全可以被民族史所借用 , 并且通过历史学的文献解析的方法来予以回答 。
▌反思中国史中的汉族中心叙事
现代中国的人口 , 十分之九是汉族 , 而且尤为集中地分布在东部中国 。 生活在那里的汉族 , 对于“中国是一个多民族统一国家”这一认识 , 很容易停留在相当抽象的层面 。 在今日汉族观念里 , “中国”、“中华”仍很容易与汉文明、汉族的概念相混淆 , 在他们口称“中国”时 , 浮现在心里的 , 很可能大多是如今属于汉文明的那些符号 , 如汉语汉文、禅寺道观、唐诗宋词、毛笔筷子之类 。
从某种程度上说 , 这个现象似乎带那么一点自然而然的性质 。 但这样的观念又极端有害 。
对这种极端有害的观念 , 我们的历史教科书并没有提出足够有力的对治性的论述 , 没有真正讲好中国作为一个多民族国家的历史 , 比如网上有很多人宣扬“厓山之后无中国” , 然而我们的教科书上并没有讲过类似的话 。
但我以为 , 上述想法与教科书讲述的中国历史 , 绝不是没有关系 。 如果你把一部中国史讲成了汉族和汉文明统治或支配中国的历史 , 那么一个蒙古人或者满人做皇帝的帝国 , 究竟还算是中国 , 或者应该被看作是中国已亡于蒙古人或满人的政权?
在历史上 , “汉人”与“秦人”或“明人”一样 , 本来是指汉王朝、秦王朝及明王朝治下的人们 , 与“国人”同义 。 汉晋之后 , 北部中国处于诸多非汉王朝的统治下 , 以王朝名称来命名的人群 , 或曰“国人” , 都转指迁入华北建立政权的匈奴、鲜卑、羯等各部族的成员;那么被统治的华北当地人口该如何称呼呢?他们就这样被称为“汉人” , 意思是汉代百姓的后裔人群 。 它究竟是从最初的他指 , 被逐渐“内化”为自指名称 , 或者它一开始就兼有他指与自指的功能 , 还需要进一步研究 。 “中华”则很像是一个自指称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