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收获》开放书架|汪曾祺的昆明(孙郁)(下)( 二 )


我在读西南联大时 , 闻先生先后开过三门课:楚辞、唐诗、古代神话 。
楚辞班人不多 。 闻先生点燃烟斗 , 我们能抽烟的也点着了烟(闻先生的课可以抽烟的) , 闻先生打开笔记 , 开讲:“痛饮酒 , 熟读《离骚》 , 乃可以为名士 。 ”闻先生的笔记本很大 , 长一尺有半 , 宽近一尺 , 是写在特制的毛边纸稿纸上的 。 字是正楷 , 字体略长 , 一笔不苟 。 他写字有一特点 , 是爱用秃笔 。 别人用过的废笔 , 他都收集起来 , 秃笔写篆楷蝇头小字 , 真是一个功夫 。 我跟闻先生读一年楚辞 , 真读懂的只有两句:“嫋嫋兮秋风 , 洞庭波兮木叶下 。 ”也许还可加上几句:“成礼兮会鼓 , 传葩兮代舞 , 春兰兮秋菊 , 长毋绝兮终古 。 ”
闻先生教古代神话 , 非常“叫座” 。 不单是中文系的、文学院的学生来听讲 , 连理学院 , 工学院的同学也来听 。 工学院在拓东路 , 文学院在大西门 , 听一堂课得穿过整整一座昆明城 。 闻先生讲课“图文并茂” 。 他用整张的毛边纸墨画出伏羲、女娲的各种画像 , 用按钉钉在黑板上 , 口讲指画 , 有声有色 , 条理严密 , 文采斐然 , 高低抑扬 , 引人入胜 。 闻先生是一个好演员 。 伏羲女娲 , 本来是相当枯燥的课题 , 但听闻先生讲课让人感到一种美 , 思想的美 , 逻辑的美 , 才华的美 。 听这样的课 , 穿一座城 , 也值得 。
能够像闻先生那样讲唐诗的 , 并世无第二人 。 他也讲初唐四杰、大历十才子、《河岳英灵集》 , 但是讲得最多 , 也讲得最好的 , 是晚唐 。 他把晚唐诗和后期印象派的画联系起来 。 讲李贺 , 同时讲到印象派里的pointlism(点画派) , 说点画看起来只是不同颜色的点 , 这些点似乎不相连属 , 但凝视之 , 则可感觉到点与点之间的内在联系 。 这样讲唐诗 , 必须本人既是诗人 , 也是画家 , 有谁能办到?闻先生讲唐诗的妙语 , 应该记录下来 。 我是个大大咧咧的人 , 上课从不记笔记 。 听说比我高一班的同学郑临川记录了 , 而且整理成一本《闻一多论唐诗》 , 出版了 , 这是大好事 。
我颇具歪才 , 善能胡诌 , 闻先生很欣赏我 。 我曾替一个比我低一班的同学代笔写了一篇关于李贺的读书报告 , ——西南联大一般课程都不考试 , 只于学期终了时交一篇读书报告即可给学分 。 闻先生看了这篇读书报告后 , 对那位同学说:“你的报告写得很好 , 比汪曾祺写的还好!”其实我写李贺 , 只写了一点:别人的诗都是画在白底子上的画 , 李贺的诗是画在黑底子上的画 , 故颜色特别浓烈 。 这也是西南联大许多教授对学生鉴别的标准:不怕新 , 不怕怪 , 而不尚平庸 , 不喜欢人云亦云 , 只抄书 , 无创见 。 (《汪曾祺全集》六卷299—301页)
自由的环境里的互动 , 我们今人已难以感到 , 那是联大历史里不灭的一页 。 闻一多那类教学的方式 , 在今天未必能被校方认可 , 所谓野狐禅者正是 。 在青年的学生看来 , 也恰恰是有趣的地方 。 一是有感情 , 能从枯燥里得到赏心悦目的刺激 , 把沉睡的思想激活了;二是益智 , 由趣味这条路 , 把人引进新奇的世界 , 精神是飞起来的 。 青年初入学校 , 接受大学教育 , 固然有程式化的一面 , 但最终还是精神的自然游走 , 知道思想的亮点在哪 , 美丽的闪光何在 , 而自己也能进入那个有趣的创造里 , 其乐也是融融的 。
应当说 , 闻一多的授课 , 不属于什么教育的流派 。 他在学生面前呈现的是诗人与思想者的本然 。 因为内心是热的 , 又能理解历史间的明暗 , 引起共鸣是必然的 。 久在书斋 , 未必就不谙现实 , 情怀总是在的 。 学问家如果是个诗人 , 就有飞起来的冲动 , 创造性也含在其间 。 对此 , 中文系的同学多有感触 。 联大的风气 , 在古朴中还有灵动的情思的漫游 , 就拥有了美的光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