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收获》开放书架|汪曾祺的昆明(孙郁)(下)( 三 )


今人谈那段历史 , 也能体察出那时候的办学的仓促 , 教师队伍的短缺 , 及知识结构的不平衡 。 坦率说 , 闻一多授课的方式 , 可能受古人影响甚深 , 陈述的理论似乎有些问题 。 那时候的中国诗人教授们 , 精神大抵还没有鲁迅的境界 , 对域外小说与诗学的理解都还单面 , 不能从各个学科来对比为之 。 连后来在别的大学授课的冯至 , 阐释诗学的文字都有点平淡 , 甚至不及他崇拜的里尔克、雅斯贝尔斯那么丰富 , 不知道是审美的问题呢 , 还是价值观的问题 。 我们看海德格尔的阐释诗歌时的冲动 , 哲学与诗意都得以攀升 , 是有大眼光的 。 西南联大为中国文学教育最好的时期 , 而空白点却是明显的 。 像朱自清这样的懂诗、为诗的人 , 学术著述则有些平淡 , 都属于这样的问题 。 青年人那时候未必认识到这一点 , 有几个诗人气质很强的人 , 大家已经很是兴奋的 。 汪曾祺后来对联大独说佳处 , 鲜提遗憾 , 大约是过度爱怜自己母校的缘故 。
教育学理论讲到师生互动的时候 , 使用了许多概念和事例 , 意在讲知识与精神的传承的最佳途径 。 就中文系而言 , 讲文学史与作家作品 , 没有文学的体验在 , 或说缺乏审美的经验的演绎 , 则会使文学的意味遗失掉 , 很是可惜的 。 诗人教授们大概可以避免这些 , 如果他们真有学问的话 。 研究文学史要有知识 , 还要有诗意的体验 , 这后者 , 闻一多这样的人容易完成 , 当知识无法抵挡诗意的袭来 , 师生的互动一定是美的 。 许多回忆闻一多的文章 , 给人的印象差不多都集中于此 。
闻一多在西南联大是个受人尊敬的人 , 宗璞在《东藏记》里就以他和一些教授为原型 , 写了一个丰富的年月 。 不管是儒家者流 , 还是现代派的追随者 , 都不排斥闻一多 。 近读何兆武《上学记》 , 内中有关于闻一多的片断 , 与汪曾祺的回忆庶几近之 。 文章不仅写了唯美主义的闻一多 , 也写了反传统的闻一多 , 他说:
闻先生晚年讲诗(其实那时候他还不到五十岁) , 有一首初唐诗人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他特别欣赏 , 在他的《宫体诗的自赎》一文中 , 曾把这首诗评价为“诗中的诗 , 顶峰上的顶峰” 。 当然这首诗写得的确很美 , 我也非常欣赏 , 不过除了浓厚的唯美倾向 , 却带有几分人生幻灭、虚无颓唐的味道 , 好像和他民主斗士的形象不大合拍 。 所以我以为 , 闻先生的思想主潮早年和晚年是一以贯之的 , 本质上还是个诗人 , 对美有特别的感受 , 而且从始至终都是一包热情 , 一生未曾改变过 。 现在不是有很多人在讨论:如果鲁迅活着会怎么样?其实同样可以问:如果闻一多活着会怎么样?仅凭一包热情 , 恐怕也不会畅行无阻的吧 , 我这么想 。
闻先生那一辈人的旧学根底非常之好 , 可他同时又是极端反传统的 。 社会转型时期 , 有的人唯恐中国的旧文化不存在了 , 拚命维护;还有一种人 , 认为传统的东西束缚中国人太久了 , 中国要进入新的时代 , 就要彻底抛弃 , 全面创造新文化 , 闻先生、鲁迅、胡适都属于这种人 。 鲁迅激烈反对中国的旧文化 , 甚至提出不看中国书 , 《狂人日记》里宣称:什么“仁义道德” , 满书都写着血淋淋的“吃人”两个字 。 闻先生在这一点上跟鲁迅非常相像 。 在搞民主运动的时候 , 他在课堂上对我们说:“你们从外面打进来 , 我从里边杀出去 , 我们里外合应 , 把传统的腐朽文化推翻!”意思是说:青年学子没有受过中国传统文化的毒害 , 所以你们须从外部推翻它;我是受过这个教育的 , 所以我现在要反对它 , 从里边杀出来与你们合作 。 我想这代表他当时真实的思想情况 , 虽然他研究的是中国传统文化 , 但他并不认同 。 (何兆武《上学记》142页 , 三联出版社200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