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收获》开放书架|汪曾祺的昆明(孙郁)(下)( 四 )


何兆武的回忆比汪的文字要有思想的力度 , 不愧是学过哲学的 , 思考问题就深切得多 , 与张中行颇为相似 。 只是没有汪曾祺的文字传神 , 少的是其间的趣味 。 汪曾祺看人还是诗的因素多 , 不太从精神的层面讨论问题 , 这就和明清文人的样子相似 , 士大夫的因素也是有的吧 。 汪先生对闻一多的反传统的一面不是不知道 , 却不愿意深谈 , 大概对此有所保留也未可知 。 不管闻一多那代人看人看事如何怪 , 可是还存有真的诗意 , 那就大不容易 。 至于对旧的遗产的看法不同 , 在汪氏眼里 , 则多非怪事 。 西南联大本来就是思想多元的地方 , 那个并不齐一的时代 , 总还是趣多苦少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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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联大的老师在户外上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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业余生活中值得一提的是与昆曲的结缘 。 我们看他自己的回忆 , 当可想那时候的乐趣 。
先前听到拍曲这个词 ,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 我出生在东北 , 那个地方乃荒野之地 , 不谙京剧 , 遑论昆曲?后来读前人的书 , 才知道一点旧学里的趣味 , 恍然悟出:士大夫们喜欢戏曲 , 乃一种文化的血缘 , 彼此关系太深 。 诗文和戏曲在读书人那里 , 乃快慰的两种表达 。 翻阅汪曾祺读书时期的资料 , 发现在西南联大还有些人在拍曲 , 沉浸在古典的审美快慰里 , 那是知识群落的乐趣 。
昆曲太古雅 , 到了民国已经有些衰微了 。 汪曾祺的家乡离昆山不远 , 那是昆曲的发源地 , 在乡间受到旧音的熏陶是自然的 。 大凡喜欢昆曲者 , 对传统文化的典丽的一面都有依恋 。 其间的从容博雅是引人的 。 在士大夫们的眼里 , 昆曲是文人唱才有意思的 , 舞台间的演员来演绎就有点向俗的方向滑动 。 明清以来 , 文人拍曲 , 大概有点传统 , 这余绪现在不易看到了 。 联大这个地方还残存着古风 , 实在是有趣的 。 汪曾祺自觉地加入其间 , 喜欢的就是古风里的美质 。 他后来的文字在什么地方能让人想起古曲的悠扬 , 真的绕梁三日 , 不绝如缕 。 在那个世界里 , 纯净得没有杂质 , 在曲调与词汇里流的是清丽的旋律 。 汪氏《晚翠园曲会》写道:
每次做“同期”(唱昆爱好者约期集会唱曲 , 叫做同期)必到的是崔芝兰先生 。 她是联大为数不多的女教授之一 , 多年来研究蝌蚪的尾巴 , 运动中因此被斗 , 资料标本均被毁尽 。 崔先生几乎每次都唱《西楼记》 。 女教授 , 举止自然很端重 , 但是唱起曲子来却很“嗲” 。
崔先生的丈夫张先生也是教授 , 每次都陪崔先生一起来 。 张先生不唱 , 只是端坐着听 , 听得很入神 。
除了联大、云大师生 , 还有一些外来的客人来参加同期 。
有一个女士大概是某个学院的教授或某个高级职员的夫人 。 她身材匀称 , 小小巧巧 , 穿浅色旗袍 , 眼睛很大 , 眉毛的弧线异常清楚 , 神气有点天真 , 不作态 , 整个脸明明朗朗 。 我给她起了个外号:“简单明了” , 朱德熙说:“很准确 。 ”她一定还要操持家务 , 照料孩子 , 但只要接到同期通知 , 就一定放下这些 , 欣然而来 。
有一位先生 , 大概是襄理一级的职员 , 我们叫他“聋山门” 。 他是唱大花面的 , 而且总是唱《山门》 , 他是个聋子 , ——并不是板聋 , 只是耳音不准 , 总是跑调 。 真也亏给他擫笛的张宗和先生 , 能随着他高低上下来回跑 。 聋子不知道他跑调 , 还是气势磅礴地高唱:
“树木叉桠 , 峰峦如画 , 堪潇洒 , 喂呀 , 闷煞洒家 , 烦恼天来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