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极幸福的诱惑:陀思妥耶夫斯基与欧洲虚无主义思潮( 四 )


另一方面 , 宗教大法官作为教会的实际领袖 , 在各种公开的社会活动中务必要利用权力来制造神秘的距离感 , 掩饰自己真实的能力、想法与精神状态 , 以便于避免野心勃勃的下属在看透了宗教大法官的心理规律与行为规律之后 , 反过来利用这些规律操控宗教大法官 。 无可否认 , 这种权术并不能迷惑真正有头脑的人 , 纪德在他发表的纪念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演讲中就对此提出了尖锐的批评:“虚假的伟大是咄咄逼人的 , 高不可攀的 , 由于心虚 , 故深藏不露 , 至少不抛头露面 , 只在必须使人肃然时才露一下尊荣 , 但绝不露其真相 , 我想说 , 其真相就是不折不扣的渺小 。 ”但这种权术对绝大多数民众乃至虽然经过高等专业教育 , 却又涉世未深的年轻学生仍然相当有效 。 只要宗教大法官在大多数人面前为自身确立了伟大而又深刻的神秘形象 , 那么像纪德这样的少数几个有头脑的人是没有活动余地的 。
然而 , 民意一向都是容易变化的 , 民众由于现实遭遇的严重挫折或新智识思想的影响 , 会动摇他们原本笃信的信仰 , 宗教大法官对此则有最后一招杀手锏——通过与世俗权力媾和来巩固信仰的权威 , 借助凯撒的宝剑来清除对自身构成威胁的异端 。 因此 , 宗教大法官用来应对这种困境的办法 , 通常是这样一种马基雅维利式的阴暗策略:“所有武装的先知都获得胜利 , 而非武装的先知都失败了;当人们不再信仰的时候 , 就依靠武力迫使他们就范 。 ”
|终极幸福的诱惑:陀思妥耶夫斯基与欧洲虚无主义思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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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六次讲座》作者:(法)安德烈·纪德 译者:余中先 版本: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9年3月
正如弗兰克指出 , 陀思妥耶夫斯基通过精湛的叙事技巧表明 , 宗教大法官津津乐道的这些权术 , 恰恰就是基督在旷野苦修四十天的时间里 , 魔鬼用来试探基督的三大诱惑 。 这足以证明 , 宗教大法官是个冒牌的信徒 , 他通过歪曲基督的教义来迎合世俗权力诱惑中世纪民众放弃自由的要求 , 并借机为自己攫取了难以想象的特权与利益 。 就其本质而言 , 宗教大法官是一个虚无主义者 , 但他的高明之处在于 , 他擅长以批判虚无主义的至诚外表与虔敬言行 , 来掩饰他那颗实际上信奉虚无主义的魔鬼般的内心 。 令人细思极恐的是 , 正是这种伪装成基督徒的“敌基督者” , 掌控了俄罗斯国家教会高层的巨大权力 , 并在那里不断谋划与实施着大量败坏本真信仰的阴谋活动 。
在宗教大法官滔滔不绝地阐述他的理念与权术的过程中 , 基督始终一言不发 , 这种沉默的态度意味深长地揭穿了宗教大法官想要在人间实现基督愿望的谎言 。 在这个故事的结尾 , 宗教大法官终于意识到无法说服基督相信自己 。 在接受了基督的轻轻一吻之后 , 宗教大法官打了个寒战 , 改变了先前想要处死基督的念头 , 他打开牢门放走了基督 , 并严肃告诫基督“不要妨碍我们 , 永远都不要再回来!”宗教大法官的这个举动丝毫不意味着他的良心发现 , 恰恰相反 , 精明的宗教大法官很清楚 , 自己的权力和力量根本无法通过世俗的审判来改变基督的信仰 , 他对基督的审判只会彻底断绝自己的后路 。 宗教大法官是善于投机的聪明人 , 他丝毫无意于誓死捍卫沙俄政府的权力秩序 , 一旦政治形势与力量对比发生变化 , 宗教大法官就会转变自己的面貌 , 以激进平民领袖的形象重新在历史舞台上粉墨登场 。
俄国的虚无主义浪潮
1863年 ,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伦敦拜访赫尔岑时结识了一个名叫奥加廖夫的友人 。 同年9月 , 在奥加廖夫的推荐下 , 陀思妥耶夫斯基夫妇参加了一个在日内瓦举办的和平与自由联盟代表大会 , 著名的俄罗斯无政府主义者巴枯宁在会上发表了慷慨激昂的即兴演说 , 引起了与会者的强烈反响 。 尽管陀思妥耶夫斯基并没有直接聆听巴枯宁的这次演说 , 但他通过当地报刊和国际新闻界对此的全面报道而间接知晓了巴枯宁演说的主旨内容 。 陀思妥耶夫斯基对巴枯宁的这些夸夸其谈并没有产生任何好感 , 在他看来 , 尽管巴枯宁向民众承诺 , 可以帮助他们实现民众渴求已久的公正与平等 , 但巴枯宁的虚无主义将毁灭一切的激情颂扬为“所有生命深不可测的永恒源泉” , 这无形中就消解了公正与平等的道德约束力量 。 巴枯宁断定这是虚无主义给予民众的一种自由追求自己政治理想的可贵契机 , 但陀思妥耶夫斯基则认为 , 这种肆无忌惮的自由在政治实践中只会导致不择手段地滥用阴谋诡计的可悲状态 , 并最终让权力无限集中在一小撮野心勃勃的平民领袖手中 , 可以说 , 这让人们“始于无限的自由 , 却终于无限的专制” 。 在巴枯宁这样的激进平民领袖的心中 , 实际上也住着一个“宗教大法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