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的世界|文钊|《昨日的世界》摘抄2-2( 四 )


重返奥地利
“皇帝”这个词对我们来说曾是权力和财富的缩影 , 是奥地利永存的象征 , 我们自幼就学会用无比的敬畏来说皇帝这两个字 。 而现在我却眼望着他的继承人——奥地利的最后一位皇帝作为被驱逐者离开这个国家 。 哈布斯堡皇室的光荣帝国 , 代代相传了数百年 , 在这一分钟里宣告寿终正寝了 。 我们周围所有的人都在这凄凉的情景中回顾着历史 , 世界的历史 。 宪兵、警察和士兵们都显得很尴尬 , 略感羞辱地在一旁观看着 , 因为他们不知道是否还可以敬老式的军礼 , 妇女们都不敢举目正视 , 谁都不说话 , 所以当突然听到一个伤心的老妇轻轻的呜咽声时 , 都情不自禁地一怔 。 那一去不复返的一秒钟开始了 。 机车猛一冲 , 好像必须这样使劲似的 , 列车缓缓地离去了 。 铁路工作人员恭敬地目送着它 , 然后又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 , 露出那种人们在送葬时所能看到的窘迫神情 , 延续了几乎千年的皇朝在这一瞬间才宣告真正结束 。 我知道 , 我要回去的 , 已是另一个奥地利 , 另一个世界 。
在通货膨胀和货币贬值之中 , 再无规范价值可言 。 也不再存在什么道德 , 唯有这样一条准则:随机应变、八面玲珑、无所顾忌 , 跳上这匹疾驰的快马而不是被它踩在蹄下 。
当然 , 这些快乐的巴伐利亚人没有想到以后会有那么可怕的报复在等待着他们 。 因为当克朗一旦稳定 , 而马克以天文数字大幅度下跌时 , 奥地利人也是从同一个火车站乘车过来 , 在这一边猛喝便宜的啤酒 , 开始重演同样的闹剧;只不过方向相反罢了 。 这种在双方通货膨胀之下发生的啤酒战是值得我特别回忆的往事之一 , 因为它也许是从小的方面 , 形象而怪诞地把那几年的整个疯狂现象揭示得淋漓尽致 。
例如 , 我从未在那最艰难的日子里忘记去看歌剧 。 去看歌剧的人要在半明半暗的街道上摸索着走 , 因为由于缺煤而不得不限制照明;看一次歌剧要用一大把钞票才能买到一张顶层楼座的票 。 这笔钱在从前足够订一年的包厢 。 由于剧场内没有暖气 , 观众得穿着大衣看戏 , 并且靠和邻座的观众紧挤在一起来取暖;从前场内的男人穿的是制服 , 女士穿的是长裙 , 相映成辉 , 而现在场内是一片灰色 , 单调、暗淡!谁也不知道上演的歌剧下星期是否能够继续演出 , 如果货币一直贬值下去而运来的煤仅仅只够用一个星期的话 。 在那座像是皇家剧院那样富丽堂皇的豪华剧院里 , 一切显得倍加凄凉 。 乐队的演奏员坐在乐谱架旁 , 身穿破旧的燕尾服也同样显得暗淡无光 。 他们面色憔悴 , 由于一切匮乏而已精疲力竭 。 在那座变得阴森森的剧院里 , 我们自己也像幽灵一样 。 当指挥举起指挥棒 , 帷幕徐徐拉开以后 , 演出从未有过那样精彩 。 每一个歌唱演员 , 每一个乐师都竭尽全力 , 因为大家都觉得 , 也许在这座可爱的剧院里 , 这是最后一次演出了 。 我们精神之集中 , 是全所未有的 , 因为我们也觉得 , 这或许是最后一次了 。 我们大家——千百万人在那几个星期、那几个月、那几年里都这样生活——在崩溃前的一段时间里都使出了最后的力量 。 我从未在一个民族身上和我自己心中感觉过有像当时那样强烈的生活意志 , 当时最重要的事就是:生存 , 继续活下去 。
世界上的明眼人都发觉自己受骗了 。 牺牲了自己孩子认购公债的人受骗了 , 每一个相信国家许诺的人受骗了 , 我们所有那些梦想出现一个新的、更美好世界的人都受骗了;我们终于知道 , 那场旧的战争赌博已由那些原来的赌徒或者新的赌徒重新开始 , 而我们的生存、幸福、时间和财产都成了那场赌博中的赌注 。 如果整个年轻一代的人是怀着怨恨和鄙视眼看着他们自己的先是战败尔后得到和平的父辈 , 这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难道不是他们把一切都搞糟了吗?难道不是他们什么都没有预见到了吗?难道不是他们把一切都估计错了吗?如果新的一代因此而失去了人和尊严 , 他们怨恨和鄙视自己的父辈 , 不是很容易理解吗?整个新的一代青年都不再相信父母、政治家和教师了;他们对国家的每一项法令、每一次公告都投以怀疑的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