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报副刊$肩住黑暗的闸门,在铁屋中呐喊 | 鲁迅诞辰一百四十周年( 三 )
尽管示众乃是北京日常所见,但是鲁迅笔下的无聊看客们,竟连如此乏味的示众都能头顶烈日趋之若鹜,聚拢围观得水泄不通。细眼睛的胖孩子、秃头的老头子、赤膊的红鼻子胖大汉、头戴雪白布帽的小学生,还有一个抱着小孩的老妈子,特意“旋转孩子来使他正对白背心”,用手指点道:
“阿,阿,看呀! 多么好看哪! ……”
自老及少,自粗胖及学生,自老妈子及怀中不晓事的孩童,人人皆被眼前这一场无聊又乏味的示众所吸引,而示众者本人,那个穿着白背心,草帽遮住眼睛的人,却也在“研究”这些看客。看客与被看者目光交错,身份重叠,难解难分,不得不说鲁迅已经洞穿了看客的本质:他们不过是在空虚无聊的生活中寻找一个同样空虚无聊的焦点,由此打发自己的空虚无聊,而自己同样也随时会成为他人打发空虚无聊的焦点,被指点,被观看,被无聊地品评。无论男女老少,三教九流,在空虚无聊上是平等的。看客们聚合在一起,共同构成了这样一座空虚无聊的城市,乃是于一个空虚无聊的国家。
这个观点未免有些偏激,但鲁迅也在这场空虚无聊的集体无意义闹剧中,留下了寻找意义的蛛丝马迹。他安排那个秃头去弯腰研究白背心上的文字,并且读了起来:“嗡,都,哼,八,而,……”——这些文字当然不成话,因此,直到篇末,读者也不知道那个“工人似的粗人”让众人为之愕然的问题:
“他,犯了什么事啦?……”
但这个问题,恰恰是这场看客们集体无意义的围观闹剧中,唯一有意义的一句话:他在对这场示众的原因提出疑问,而这正是迫近事物意义和真相的第一步。而看客之所以是看客,正在于他们关心的既非意义,也非真相,而仅仅是用一个新鲜的空虚无聊去填充自己身处的空虚无聊,就像零加零的算术题,无论加上多少个零,这道题的答案永远只能是零。
工人对看客提出的问题,就像是突然在这道算术题中加上了“一”,因此,他当然永远也得不到答复。不仅因为看客对真相和意义漠不关心,更因为真相和意义会搅扰了他们在空虚中宣泄情绪获得的欢乐。所以他们才会对这一声提问表现出“愕然”,才会睁了眼,用嫌恶的眼光瞪着这个敢于提问的人,直到把这个寻求真相和意义的提问者逼得“仿佛自己就犯了罪似的局促起来,终至于慢慢退后,溜出去了”为止。
寻求真相的提问者遭受白眼排挤,看客们则彼此对视,交换着无聊与空虚。在这座沙漠一般的北京城中,他们凭借自己的空虚无聊,将自己贬低为沙土,沙土无意义地堆积,淹没了时间与空间,也将对意义和真相的质疑掩埋在沙漠中,只有将“毫无热气,冷冷地坐着”的包子说成是“刚出屉热的包子”的日常谎言,一遍遍地在沙漠之城的上空中回荡。
无人相信,却也无人质疑。
02
狂人:“鲁迅”的诞生
文章插图
赵延年木刻版画《狂人日记》。
“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
1918年5月发表在《新青年》上的《狂人日记》,在结尾提出那声质疑,被认为是20世纪初中国最响亮的呐喊之一。然而提问者鲁迅本人,也曾是一位沉默的旁观者。在绍兴会馆院子里那棵曾经缢死过一个女人的槐树下,鲁迅便寓在屋里钞古碑。“客中少有人来,古碑中也遇不到什么问题和主义,而我的生命却居然暗暗的消去了,这也就是我惟一的愿望”,与他同住的弟弟周作人也提到,从1915年到1918年,鲁迅为了敷衍漫长的岁月,收集了大量石刻拓本,动手来抄,“这样一块汉碑的文字有时候可供半个月的抄写,这是很合算的事。因为这与誊清草稿不同,原本碑大字多,特别汉碑又多断缺漫漶,拓本上一个字若有若无,要左右远近地细看,才能稍微辨别出来,用以消遣时光,是再好也没有的,就只是破费心思也很不少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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