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爱的人|怀念父亲(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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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父亲视力已急剧下降 , 他自知双目失明已无可逃脱 。 于是更加抓紧时间作最后一搏 , 在失明前留下墨宝传给后代 。 他夜以继日 , 埋头书写 , 他要以翰墨诗文和书香传承作为家族文化精神 。 那怕是自己失去光明,也要留下一盏孤灯烛照子孙后代 。
去年搬家时 , 在书柜底层我发现十几本大字薄 , 全是父亲为孙女儿临摹留下的亲笔红色范字 , 每一本封面都编上了号码 , 写上珊珊的名字 。 捧在手中 , 如拥心底 。 就像珍藏父亲当年的殷殷期盼一样 。 父亲依然还在我们身旁 。 他的嘱咐语重心长如在耳畔 。 这三十多年一晃而过 , 世事多变日新月异 。 世界正在悄悄发生变化 , 惟有父亲的留下的珍贵文字和思想没有变 。 岁月流逝 , 它印证了什么叫世代书香 , 惠泽后世;什么叫薪火相传 , 绵延不绝 。

父亲是一个为家庭吃得大苦 , 有担当的男人 。 家里多病体弱的妻子和子女 , 他用了一生心血去呵护 , 也是他永远挑在肩上的重担 , 只要他活着 , 他从来不会退缩推却 。 他没有嗜好不讲享受 , 在他身上从没有“自己”二字 。 他既无权势也无财富 , 惟一能做的只有克扣和盘剥自己 。 只要是生活中有一丁点儿的好东西 , 他都要全部留给妻儿 。
我大姐曾说过一件六十多年前的小事:50年代中 , 父亲在劳动路单位上班 。 中午在食堂排队买到一份他认为的好菜——萝卜炒肉片 , 自己舍不得吃 。 中午急匆匆送菜到南山路杭师附小 , 叫大姐交给妈妈中饭吃 。 而妈妈推说胃难过不吃 , 也许这是一句托词 , 反正是要儿子女儿吃 。 可是哥哥姐姐当年太小 , 少不更事 , 他们随便吃了一些后 , 剩下大半杯竟随手倒掉了 。 这“暴殄天物”的事 , 父母并不知道 。 六十多年一晃而过 , 父亲身后许多感人的细节一一浮现 。 大姐又想起了这件往事 。 她低声说道 , 她真对不起父亲 , 现在一想到父亲 , 就感到深深的内疚 。 是的 , 人世间永远回不到的地方就是过去 。 当年十岁的小女孩懵懂无知 , 今天也无需为这件小事而自责 。 反倒是这件小事 , 使父亲的形象更加充实丰满 。 我们应该把心中内疚化为对父母深深的怀念 。
古语有云:天有不测风云, 人有旦夕祸福 。 正当我们一群孩子慢慢长大 , 家境渐渐宽松之时 , 疲惫的父母还未来得及喘上一口气 , 一场凶险的灾难已经悄无声息地向我们袭来 。
杭州的冬天寒冷多雪 。 1958年初更是大雪纷飞 。 街头屋檐下倒挂着长长的冰凌 , 像一把把明晃晃的匕首悬在路人头顶 。 大寒时节 , 母亲因胃溃疡穿孔大出血 , 突然昏迷 。 输血4000毫升仍命悬一线 , 危在旦夕 。 父亲遇到他一生中最严峻的至暗时刻 。 二月十二日是腊月小年夜 , 家家团圆 , 万家灯火 。 可是我们亲爱的母亲已走到了生死的边缘 。 到了深夜 , 大出血仍不止 , 情况万分危急 , 医院会诊决定剖腹探查 。 医生要父亲在病危手术通知书上签字 , 势单力薄的父亲手握通知书 , 如执最后生死判决 。 千钧重压之下 , 全身簌簌发抖 。 他实在签不下“同意”二字 。 “同意” , 也许就意味着从此生死茫茫两相隔 。 想到夫妻恩爱 , 想到六个三岁到十四岁嗷嗷待哺的孩子 , 他的眼泪夺眶而出 , 滴落在通知书上 ……
那一夜寒风呼啸 , 没有父母的家里清锅冷灶 , 黯淡无光 。 一场大祸即将临头 , 漫漫长夜却寂静无声 。 一群懂事的儿女早已悄然入睡 。 他们盼望在梦里能簇拥着父母平安归来 , 他们浑然不知最亲爱的母亲 , 此时已经命若悬丝 , 快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 在那个凶险的深夜 , 母亲随时可能与年幼的儿女们永别 。 也许等不到明天太阳升起 , 睡梦中的儿女已成为失去妈妈的孩子 。 人世间的残酷与凄凉 , 莫过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