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曼哈顿的建筑 , 你写到中国传统的栖居理念要求任何建筑都要紧紧地扒着大地 , 而美国精神却是向上 , 一切可以凭空设计 , 即便在今天 , 中国人仍旧喜欢土地 , 喜欢山水 , 而对一切过于高大的建筑仍觉得惊惧(比如国贸的中国尊曾引发的种种讨论) , 这与美国的一切是如此不同 , 两种文化在严重冲撞 。
两种经验“相遇” , 除了上述的有些都市传奇色彩的嫁接感或者是二者因历史不同而带来的异质感和颗粒感 , 是否会让你觉得某些时刻能有一种融汇?
于坚:我想写的是某种普遍性 , 某种基本的东西 。 二十世纪以降 , “生活在别处”“在路上”成为人们逃避此在的普遍借口、行动 。 别处就是天堂 , 他人就是地狱 。 对东方来说 , 西方(美国之类)成为一个别处 , 更某某的 , 更高大上的 。 甚至对某些作者来说 , 是一种最高价值的裁判 。 而故乡、母语成为落后背时的、必须抛弃的此在 。 “去终古之所居”(屈原)成为世界潮流 。
马克思曾经预言过:“资产阶级在它已经取得了统治的地方把一切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园诗般的关系都破坏了 。 它无情地斩断了把人们束缚于天然尊长的形形色色的封建羁绊 , 它使人和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 , 除了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 , 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联系了 。 它把宗教虔诚、骑士热忱、小市民伤感这些情感的神圣发作 , 淹没在利己主义打算的冰水之中 。 它把人的尊严变成了交换价值 , 用一种没有良心的贸易自由代替了无数特许的和自力挣得的自由 。 总而言之 , 它用公开的、无耻的、直接的、露骨的剥削代替了由宗教幻想和政治幻想掩盖着的剥削 。 资产阶级抹去了一切向来受人尊崇和令人敬畏的职业的神圣光环 。 它把医生、律师、教士、诗人和学者变成了它出钱招雇的雇佣劳动者 。 ”
本雅明后来称为“灵光消逝的时代” 。 灵光(它的另一个名称是诗意)是没有国界的 。 我发现这个时代灵光成了碎片 , 但并未消逝 。 灵光并不虚无缥缈 , 它就是细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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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坚摄影
我想说的是生活不在别处 , 例如现在流行的那个口号“还有诗和远方” 。 生活就是生活 , 它只在语言中有别处 。 最高价值的裁判不在别处 , 只在母语中(母语乃灵光孕育的沼泽) 。 人们并不会在一个异域发现一种更某某的生活 , 别处没有细节 , 细节是时间的产物 。 生活这种材料对每个人都是一样的 , 如果你不能在你的故乡(那个“天地之大德曰生”的细节之地)中找到生活和发现灵光 , 那么在世界的任何地方你都找不到 。 故乡已经提供了生、生活世界最基本的经验细节 , 母亲、女人、男人、孩子、盐、邻居、水井、一棵桉树……只在于你如何与它们发生关系 , 如何生活 。 没有一种生活是不值得过的 , 只在于如何过 , 哪怕是奥斯维辛 。 我看过一个故事 , 一位在闷罐子车厢里被运往波兰的女囚在列车缝里看见一块围巾式的云 , 后来几年就一直想着这片云 , 最后她活着出来 。 曾说出“生活在别处”的兰波曾经满世界去寻找别处 , 他和波德莱尔都厌倦了巴黎前工业化时代那种“灵光逝去”的生活 , 但是在路上的种种奇遇最终只令兰波失望 。 “我死于疲惫 。 ”“去终古之所居” , 只令人们更彻底地丧失灵光 。 屈原的绝望不是失去三闾大夫的官职 , 而是“去终古之所居”“发郢都而去闾兮 , 怊荒忽之焉极”灵光丧失意味着人的坠落 , 成为万物之一物 , 灵光不再 。 “羌灵魂之欲归兮 , 何须臾而忘反 。 ”屈原的焦虑其实是人类的普遍处境 。 如今“去终古之所居” , 灵光的大面积消逝已经成为世纪潮流 , 同质化的新世界技术发达 , 物统治一切 。 拜物教盛行 。 细节是同质化的天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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