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收获》开放书架|汪曾祺的昆明(孙郁)(下)( 八 )


大凡对八仙感兴趣的 , 都是民俗意味浓的人 , 而且对民俗学有所研究者 , 能悟出诸多话题来 。 在这个意义上说 , 汪曾祺和自己的老师很有接近的地方 。 不过浦先生毕竟是学者 , 从他的文章能看出来受到陈寅恪的影响很大 , 也多少受到王国维的暗示 。 但文章的写法却是周作人式的古雅 。 只是他不是像苦雨翁那样小品心态 , 其考据与作品解析走的是陈寅恪的路子 。 浦江清的学问没有虚幻的那一套 , 乾嘉学派的东西是有一些的 。 在文章的格局上 , 他比周作人要大气 , 史学与诗学的因素结为一体 。 思想上不及周氏深远 , 多少能看出俞平伯式的韵致 。 所以 , 我猜想汪曾祺注意到这位前辈是自然的 。
在某种意义上说 , 浦江清是个有文体意识的人物 。 他对文言与白话的关系有着独到的理解 , 是少有的文学史家 。 他在《词的讲解》中说:
何以中国的文人习用文言而不用他们自己口说的语言创造文学 , 这一个道理很深 , 牵涉的范围太广 , 我们在这里不便深论 。 要而论之 , 中国人所创造的文字是意象文字而不用拼音符号(一个民族自己创造的文字 , 应该是意象文字 , 借用外族的文字方始不得不改为拼音的办法) , 所以老早有脱离语言的倾向 。 甲骨卜辞的那样简短当然不是商人口语的忠实的记录 。 这是最早的语文分离的现象 , 由意象文字的特性而来 , 毫不足怪 。 以后这一套意象文字愈造愈多 , 论理可以作忠实记载语言之用 , 但记事一派始终抱着简洁的主张 , 愿意略去语言的渣滓 。 只有记言的书籍如《尚书》《论语》 , 中间有纯粹白话的记录 。 而《诗经》是古代的诗歌总汇 , 诗歌是精炼的语言 , 虽然和口头的说话不同 , 但《诗经》的全部可以说是属于语言的文学 。 所以在先秦的典籍里实在已有三种成分 , 一是文字的简洁的记录 , 二是几种占优势的语言如周语、鲁语的忠实的记录 , 三是诗歌或韵语的记录 。 古代的方言非常复杂 , 到了秦汉的时代 , 政治上是统一了 , 语言不曾统一 , 当时并没有个国语运动作为辅导 , 只以先秦的古籍教育优秀子弟 , 于是即以先秦典籍的语言作为文人笔下所通用的语言 , 虽然再大量吸收同时代的语言的质点以造成更丰富的词汇(如汉代赋家的多采楚地的方言) , 但文言文学的局面已经形成 , 口语文学以及方言文学不再兴起 。 (《浦江清文录》110页)
浦江清对文言与白话的理解 , 很是透彻 。 他看到了汉语的意象性 , 看法颇为有趣:
文言的性质不大好懂 。 是意象文字的神妙的运用 。 中国人所单独发展的文言一体 , 对于真实的语言 , 始终抱着若即若离的态度 。 意象文字的排列最早就有脱离语言的倾向 , 但所谓文学也者要达到高度的表情达意的作用 , 自然不只是文字的死板的无情的排列如图案画或符号逻辑一样;其积字成句 , 积句成文 , 无论在古文 , 在诗词 , 都有它们的声调和气势 , 这种声调和气势是从语言里模仿得来的 , 提炼出来的 。 所以文言也不单接于目 , 同时也是接于耳的一种语言 。 不过不是真正的语言 , 而是人为的语言 , 不是任何一个时代或一个地方的语言 , 而是超越时空的语言 , 我们也可以称为理想的语言 。 从前的文人都在这种理想的语言里思想 。 至于一般不识字的民众不懂 , 那他们是不管的 。 (《浦江清文录》111页)
这篇文章写于四十年代 , 考虑的问题之深不亚于胡适当年的论断 。 四十年后汪曾祺谈论语言的问题 , 和浦江清多有相似的地方 , 更有作家的意味 , 体味很深 。 只是没有老师的深切周密 , 意思大体相近 。 所以 , 汪曾祺在八十年代横空出世 , 不是空穴来风 。 他的前辈的卓识 , 比他要深厚一些 , 那是自然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