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生物 , 生命便是第一义 , 改革者为了许多不幸者们 , “将一生最宝贵的去做牺牲” , “为了共同事业跑到死里去” , 只剩了一个绥惠略夫了 。 而绥惠略夫也只是偷活在追蹑里 , 包围过来的便是灭亡;这苦楚 , 不但与幸福者全不相通 , 便是与所谓“不幸者们”也全不相通 , 他们反帮了追蹑者来加迫害 , 欣幸他的死亡 , 而“在别一方面 , 也正如幸福者一般的糟蹋生活” 。
绥惠略夫在这无路可走的境遇里 , 不能不寻出一条可走的道路来;他想了 , 对人的声明是第一章里和亚拉藉夫的闲谈 , 自心的交争是第十章里和梦幻的黑铁匠的辩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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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盖集续编》
这段话或可看作鲁迅对自己写作伦理困境的一般性思考 , 但此刻杂文的路径则使它变得更为切题、尖锐 。 这也提醒我们 , 所谓“杂文的自觉”和鲁迅文学的“第二次诞生” , 并不是对此前鲁迅文学生涯的否定或扭转 , 不是道路和手法上的改弦更张 , 而是鲁迅到目前为止一切经验、能量和思考的总体性的激化 , 是一种更高层次上的总动员性质的集结、凝聚和结晶 , 它带来的是一种更大的文学密度和文学强度 。 这更像一组相同的文学母题在同一个文学空间里的结构调整、文体混合和风格叠加 。 随着新的意识即自我意识的出现 , 随着这种意识带来的选择、决断和综合 , 新的审美实质、政治强度和写作策略也都从原地内部“再一次”界定了鲁迅文学 。
鲁迅认为阿尔志跋绥夫是“厌世主义的作家” , 是“在思想黯淡的时节 , 做了这一本被绝望所包围的书” 。 但鲁迅自己并不是厌世主义作家 , 虽然他的生活和写作也不时陷入类似的“黯淡”和“包围” , 虽然他挣扎和搏斗的姿态也常常是“强者”式的 , 即“用了力量和意志的全副 , 终身战争”的“反抗而且沦灭” 。 不过 , 《朝花夕拾》和《华盖集续编》在写作时间和象征意义上的共生和相互援引 , 的确挑明了鲁迅文学的独特个性 。 在这种亲密的文体混合状态中 , 回忆散文同杂文及其自觉实现了更高层面上的同一性 , 即在杂文写作模式中的统一性 。 同时 , 回忆散文和杂文及其自觉并非分属“惟人生的事实这本身中寻出欢喜者”的两边 , 成为一种分裂的“苦恼意识”的表达 , 而是以不同的方式共享这种生命和生活本身的幸福意志 , 而后者在虚无、纷扰、芜杂和黑暗中不懈追寻的种种时间的幻影 , 正是那种即便在最深的夜中仍给鲁迅文字带来暖色、希望甚至甜蜜的东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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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全集》 , 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
鲁迅在漂泊辗转中开始并完成《朝花夕拾》 , 是一个意味深长的文学史事件;它也是由“杂文的自觉”开启的更激烈、持久的存在斗争和文学斗争的一个准备环节或战术操演 。 在“世界的杂文”展开之际 , 如果直面当下的杂文代表着“存在” , 那么唤回旧日时光的写作就记载了“附丽于存在”的“希望” 。 也就是说 , 思乡和怀旧的价值在于它们事实上的未来指向;它们存在并能够“哄骗”作者的理由 , 乃是“将来永远要有的 , 并且总要光明起来” , 因此 , “为光明而灭亡”也就为同黑暗一起消失(“只要不做黑暗的附着物”38)提供了道德和审美的最终依据 。 如果《华盖集》《华盖集续编》和《而已集》代表一种文学的“现实原则” , 那么《朝花夕拾》(以及同属“过渡期”和“杂文的自觉”范畴的《野草》《彷徨》39)就代表着一种“快乐原则” 。 如果《朝花夕拾》是一幅内心风景画 , 杂文就同时是它的画框、画廊和美术评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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