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拾|张旭东论《朝花夕拾》︱漂泊之路上的回忆闪烁( 八 )


朝花夕拾|张旭东论《朝花夕拾》︱漂泊之路上的回忆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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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评论》
这种蓄意的混杂和游戏性也体现在《二十四孝图》中 , 比如:
只要对于白话来加以谋害者 , 都应该灭亡!
这些话 , 绅士们自然难免要掩住耳朵的 , 因为就是所谓“跳到半天空 , 骂得体无完肤 , ——还不肯罢休 。 ”而且文士们一定也要骂 , 以为大悖于“文格” , 亦即大损于“人格” 。 岂不是“言者心声也”么?“文”和“人”当然是相关的 , 虽然人间世本来千奇百怪 , 教授们中也有“不尊敬”作者的人格而不能“不说他的小说好”的特别种族 。 但这些我都不管 , 因为我幸而还没有爬上“象牙之塔”去 , 正无须怎样小心 。 倘若无意中竟已撞上了 , 那就即刻跌下来罢 。 然而在跌下来的中途 , 当还未到地之前 , 还要说一遍:
只要对于白话来加以谋害者 , 都应该灭亡!20
不仅如此 , 谈到“在中国的天地间 , 不但做人 , 便是做鬼 , 也艰难极了”时 , 鲁迅仍然要拿“公理”“绅士”和“流言”来开刀 , 暗示由它们构成的人世远比阴间更可怕 。 在后悔曾经颂扬过阴间、没能“言行一致”后 , 作者还告白自己“确没有收过阎王或小鬼的半文津贴” 。 而“总而言之 , 还是仍然写下去罢”21这样的插入语 , 则更是“杂文的自觉”的标志性语句和写作姿态 。
有意思的是 , 《二十四孝图》引了一句“听说”是“阿尔志跋绥夫曾答一个少女的质问”时说的话:
惟有在人生的事实这本身中寻出欢喜者 , 可以活下去 。 倘若在那里什么也不见 , 他们其实倒不如死 。 22
鲁迅在1920年从德译本转译了阿尔志跋绥夫的《工人绥惠略夫》 , 并在次年做《译了〈工人绥惠略夫〉之后》一文 , 其中谈及阿尔志跋绥夫代表作《赛宁》中主人公的言行 , “全表明人生的目的只在于获得个人的幸福与欢娱 , 此外生活上的欲求 , 全是虚伪”23 。 这里的“此外生活上的欲求”包括一切在生物决定论、生命欢娱和幸福等“无治的个人主义”之外的社会性需要 , 包括政治诉求 。 为此 , 鲁迅还特别引了小说中主人公对朋友说的一段话:
“你说对于立宪的烦闷 , 比对于你自己生活的意义和趣味尤其多 。 我却不信 。 你的烦闷 , 并不在立宪问题 , 只在你自己的生活不能使你有趣罢了 。 我这样想 。 倘说不然 , 便是说诳 。 又告诉你 , 你的烦闷也不是因为生活的不满 , 只因为我的妹子理陀不爱你 , 这是真的 。 ”
朝花夕拾|张旭东论《朝花夕拾》︱漂泊之路上的回忆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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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绥惠略夫》
鲁迅在离开北京、前往厦门前所做的《记谈话》中 , 谈到为何会在欧战“公理战胜”后 , 挑选《工人绥惠略夫》这一篇来翻译:
大概 , 觉得民国以前 , 以后 , 我们也有许多改革者 , 境遇和绥惠略夫很相像 , 所以借借他人的酒杯罢 。 然而昨晚上一看 , 岂但那时 , 譬如其中的改革者的被迫 , 代表的吃苦 , 便是现在 , ——便是将来 , 便是几十年以后 , 我想 , 还要有许多改革者的境遇和他相像的 。 所以我打算将它重印一下…… 。 24
更深一层的相关性则在于鲁迅文学本身 。 彼时鲁迅事实上认可那种“自然的欲求”(“专指肉体的欲”) , 同时也赞同阿尔志跋绥夫为赛宁的“解辩” , 即“这一种典型 , 在纯粹的形态上虽然还新鲜而且希有 , 但这精神却寄宿在新俄国的各个新的 , 勇的 , 强的代表者之中” , 因为这些都符合鲁迅当时信奉的生物决定论 , 符合在“生命便是第一义”原则指导下的、积极虚无主义意义上的“为人生”的“写实主义” 。 于是 , 鲁迅认为批评家以为《赛宁》的“性欲描写”是“教俄国青年向堕落里走”“其实是武断的” , 因为阿尔志跋绥夫那“诗人的感觉 , 本来比寻常更其敏锐” , 所以他写出了1905年俄国革命前、在以个人主义为中心的社会思潮和社会运动中出现的“典型人物” 。 鲁迅把赛宁的议论理解为“不过一个败绩的颓唐的强者的不圆满的辩解” , 颇恰如其分;更重要的是 , 它与鲁迅自己的积极虚无主义的存在政治和存在诗学的总原则相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