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拾|张旭东论《朝花夕拾》︱漂泊之路上的回忆闪烁(11)


还不满一整年 , 所写的杂感的分量 , 已有去年一年的那么多了 。 秋来住在海边 , 目前只见云水 , 听到的多是风涛声 , 几乎和社会隔绝 。 如果环境没有改变 , 大概今年不见得再有什么废话了罢 。 灯下无事 , 便将旧稿编集起来;还豫备付印 , 以供给要看我的杂感的主顾们 。
这里面所讲的仍然并没有宇宙的奥义和人生的真谛 。 不过是 , 将我所遇到的 , 所想到的 , 所要说的 , 一任它怎样浅薄 , 怎样偏激 , 有时便都用笔写了下来 。 说得自夸一点 , 就如悲喜时节的歌哭一般 , 那时无非借此来释愤抒情 , 现在更不想和谁去抢夺所谓公理或正义 。 你要那样 , 我偏要这样是有的;偏不遵命 , 偏不磕头是有的;偏要在庄严高尚的假面上拨它一拨也是有的 , 此外却毫无什么大举 。 名副其实 , “杂感”而已 。 33
在这里 , 随着杂文产量的增加 , “杂文的自觉”也表现为一种泰然处之、我行我素的自信 。 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 , 伴随着鲁迅文学隐秘的“第二次诞生”而来的能量和创造性爆发 , 杂文已经成为鲁迅得心应手的表达、记录、思考和情感寄托手段 。 在《华盖集》编讫之际仍困扰鲁迅的杂文写作样式的意义和价值问题 , 已不再出现 。 这当然不是因为鲁迅放低了对自己写作的要求 , 而是在同“公理”“正义”“庄严高尚”和“艺术之宫”34的对峙中 , 鲁迅终于在形式和文体范畴里找到了自己作为作者的声音、形象、位置和姿态 , 调动起充分的道德和审美辩护 。 从“杂文的自觉”到“自觉的杂文” , 鲁迅文学在“成为自己”的过程中 , 也为自己解除了种种有关文艺体裁、样式和风格的桎梏和迷思 , 借助在“荒岛的海边上”“玩玩”的表演性自我形象35 , 为每日的生活、感受、思考和经验提供自由的空间和充分的表意可能性 。 “宇宙的奥义”或“人生的真谛”这样的词汇和俗见已经不能让鲁迅顶礼膜拜 , 杂文作为思想、行动甚至技巧 , 都已经飞得更高 。 这是鲁迅文学内部的“艺术的终结” , 由此 , 它成为一种更具有自我意识的语言的艺术作品 。 在其感性和经验的直接性和对抗性中 , 并且以高度感性化的方式 , 鲁迅文学成为自身存在方式和活动方式的观照和反思 , 成为一种“写作之写作” 。 尽管鲁迅杂文脱离了小说、抒情诗等常规艺术样式 , 但却在历史内容和审美外观上收获了更丰富、更复杂、更细腻、更生动、更具感染力的东西 。 杂文从形式、文体和理念内部为鲁迅文学带来的可能性 , 使得鲁迅对自身创作作为一种整合经验与语言之关系的“写作机器”36抱有根本上的自信 。 因此 , 鲁迅文学决定性地超越了羁绊“落后民族”文学创造性的种种道德绑架、形式禁忌和影响焦虑(如“你要那样 , 我偏要这样”“偏不遵命、偏不磕头”“偏要在庄严高尚的假面上拨它一拨”) , 进入一种自在自为的状态 , 即“不过是 , 将我所遇到的 , 所想到的 , 所要说的 , 一任它怎样浅薄 , 怎样偏激 , 有时便都用笔写了下来” 。 同时 , “就如悲喜时节的歌哭一般 , 那时无非借此来释愤抒情” , 则确定了这种写作方式由道德情感意义上的“个性”所保证的真实性和具体性 。 这种“名副其实”的杂文作为一种先驱性的实验和冒险 , 在一个贫瘠荒凉、“风沙扑面、狼虎成群”37的环境里 , 把初生的中国新文学带上一条荒僻险峻、荆棘丛生的小道 , 但却让它由此成为名副其实的文学 。
相对于《朝花夕拾》“惟有在人生的事实这本身中寻出欢喜者”的回忆证词 , 《华盖集》《华盖集续编》及以后的杂文则更接近绥惠略夫式的战斗、痛苦和牺牲 。 在鲁迅眼里 , 这个人物“确乎显出尼采式的强者的色彩来” , 尽管作者本人强调自己并没有读过尼采 , 而只是受到施蒂尔纳(Max Stirner)和托尔斯泰的影响 。 鲁迅依据小说第一、四、五、九、十、十四章里主人公自己的意见 , 在《译了〈工人绥惠略夫〉之后》中将这种人生道路总结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