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旦|黄旦|理解媒介的威力——重识媒介与历史( 二 )


报刊是一种媒介 , 没有人会提出异议;但为什么一定是媒介 , 媒介到底是什么 , 想必没有多少人能够回答 。 如何理解媒介 , 总是与以什么样的方式看待它密切相关 。 当把媒介看成负载内容的一块白板 , 一个透明的“玻璃缸”时 , 除了紧盯“媒介内容”这一片“滋味鲜美的肉” , 将“新机器生产出来的物品”——媒介传送的内容——当作唯一重要的东西 , 就不可能还会想到其他什么东西 。 且不说这种“工具论”的媒介观 , 已经受到越来越多的质疑 , 就是从今天我们自身的媒介体验(比如手机的使用)来看 , 这一观念也是完全不适用的 。 由此及彼 , 当能刺激我们反思现有媒介与历史研究中的媒介观 , 借此重新理解媒介 。 重新理解则必以改变想象为前提 , 想得到未必做得到 , 想不到则根本没有做的可能 。 用麦克卢汉的说法 , 就是要“以恰当的方式理解媒介的威力” 。 从媒介是什么入手 , 重新建立一个考察媒介的视角 , 对于讨论媒介与历史 , 显得尤为重要 。
黄旦|黄旦|理解媒介的威力——重识媒介与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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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伯元《文明小史》

由于媒介是一个外来词 , 其本来的含义似乎未被认真探索过 。 英文的media , 源自拉丁文medium , 意指“中间” 。 尽管雷蒙·威廉斯在《关键词》中 , 依照时间的变迁梳理出其三种意涵 , 但同时也指出 , “中介机构”或“中间物” , 是一个比较古旧且运用普遍的意涵 。 德布雷说 , “媒介”不是指媒体或介质 , 而是指媒介行为 , 是介于符号生产与事件生产之间的中间体 。 齐林斯基理解的“媒介” , 则是为想把被分割开来的东西加以结合的那种尝试提供行动的空间 。 这些理解看来都是与这一词源有关 。
“媒介”一词在英文中有单复数之分 , 也就是“medium”和“media” , 其间的复杂性由此而起 。 一般认为 , 复数是单数的自然集合 , 偏偏在“媒介”中 , 二者是不能完全重叠的 。 作为复数的“media” , 自19世纪中叶以来被较多采用 , 但它的被广泛运用 , 与广播和报纸的兴起有关 。 出于这样的背景 , “media”常常意指“大众媒介”(mass media) 。 这与“medium”有较大差别 , “medium”主要强调媒介的物质特性 , 间有“元素”“环境”或“位于中间位置的载体”之义 , 简单地说 , 所指的是一个媒介物 , 是具有独特的决定性的物质 , 重点是其技术意涵 , 这一点甚至比言说的内容和书写的事物更为重要 。 正因如此 , 作为“media”的印刷与广播 , 是否与“medium”的意思相等 , 就产生了疑问 , 它们突出的不是其“物质性” , 而是社会的面向 , 受制于其他目的 。 直白地说 , 在一些人眼里 , “media”已不是原来那个偏重自然媒介物的“medium”的聚集 , 而是一个社会机构 , 虽然二者都有处于中间位置之义 。
我国在1980年代引进的传播学源自美国的大众传播研究 , “大众媒介”的说法也一并被引进 , 由此影响了人文和社科的相关学科 , 史学也不例外 。 研究者们口中和眼中的“媒介” , 实是指大众媒介 , 亦即“media” 。 所谓的报刊史、电视史、广播史 , 显然都是出于这样的认定 , 并由此延展到其他方面 , 诸如电影史、书籍史、电报史、电话史等 。 如此一来 , 媒介似乎是无须厘定的 , 因为它已经是明摆在那里的一个个实物——人人都看得到的东西 , 只要将这些物品作为研究对象 , 就是在从事媒介研究了 。
就每个具体研究而言 , 以这样的对象来命名似乎没有什么大的问题 , 而且在媒介与历史研究领域 , 也一直如此 。 然而若稍作追究 , 就会发现事情不那么简单 。 报纸、广播、电视差别很大 , 其制作、传递、呈现和接收方式都不一样 , 为什么都一概称之为媒介 , 其依据是什么?不仅如此 , 它们中的每一个也都包含着许多研究的层面和路数 。 文章一开头提到的“贾家兄弟的故事” , 就完全可以纳入社会史、经济史、中西交流史、上海城市史研究的脉络 , 而不必非是报刊史 , 尽管是因报纸而起 。 从印刷史的角度 , 报刊史就是印刷被采纳、运用和改革演化的历史 , 与通常意义上的报刊史毫不相干 , 比如苏精的《铸以代刻》 。 电视研究就更为复杂了 , 文学、艺术学、图像学、文化批判、音像技术学在其中都有大展拳脚的空间:它们或者关注文本和制度 , 或者注重其表演 , 或者将拍摄技巧作为重点 , 等等 。 近几年兴起的视觉文化研究 , 在艺术史和图像研究的脉络下 , 以视觉性为核心视角 , 更是不仅把艺术、图像、广告、肥皂剧等全都纳入研究的范围 , 而且把观看行为、观看过程、观看方式等问题领域一网打尽 。 那么 , 它们是否都是媒介研究 , 其中哪些是媒介研究 , 哪些不是?什么东西可以被称为“媒介” , 什么样的研究可以被认定为媒介(或者报刊)研究 , 这里面是有一个统一标准 , 还是随研究者的个人兴趣而定?其特殊性究竟是什么?当我们一提媒介 , 本能的反应就是手中摊开的报纸 , 与家人一起围坐观看的电视机 , 飘扬出悦耳声音的收音机 , 黑暗中人影晃动的银幕的时候 , 我们的理解就已经失落了“medium”或者“media”所含有的“中间”之义——亦即在学术上理解媒介本该具有的“恰当的方式” 。 所以 , 记住下面这句话就显得十分关键:理解媒介 , 不仅指(或主要指)“理解单个的媒介形式——电、汽车、打字机、布帛——而是要从媒介这个角度来考虑问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