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的世界|文钊|《昨日的世界》摘抄2-2( 七 )


我放弃了收藏 , 但我不感到后悔 。 因为在那些敌视一切艺术、敌视一切收藏品的时代 , 我们这些被追逐、被驱赶的人还必须新学会一种艺术 , 即舍得放弃的艺术:向我们曾经视为骄傲和热爱过的一切诀别 。
岁月就这样随着写作、旅行、学习、读书、搜集、玩乐而年复一年地过去 。 当1931年11月的一个早晨我醒来时 , 我已是五十岁的人了……人生的第五十个年头被看作一个转折;我不安地回首过去 , 我已经走了多少路程 , 我扪心自问 , 我是否还要继续向上奋进 。 我细细琢磨已经度过的时光;回顾那五十年的生活历程 , 我想起我是怎样从自己的家走进这阿尔卑斯山区 , 然后又到了那块缓缓倾斜的谷地 , 同时我心里又不得不这样想 , 那块谷地很可能是罪恶之薮 , 我没有什么可感激的 。 但出乎意料的是 , 人们最终给予我的 , 要比我期待的多得多 。
还会有什么不幸的事发生呢?到处是我的书:难道会有人把这些书都毁了?(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 , 完全没有预料到后来发生的事 。 )那是我的家——难道会有人把我从家里赶出去?那里有我的朋友——难道我有朝一日会失去他们?我曾经毫无畏惧地想到过死 , 想到过患病 , 但是在我的思想中却从未想到过我目前面临的这种处境 , 没有想到我不得不背井离乡 , 作为一个被赶出家门的人而被追逐、被驱赶 , 再次从这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 , 浪迹天涯 , 我没有想到我的那些书籍会被焚毁、被禁止、被宣布为不受法律保护 , 我没有想到我的名字在德国会像一个罪犯的名字似的受到指责 , 我没有想到原来的那一班朋友——他们的信件和电报在我生日那天全放在我的桌上——在以后的邂逅中会突然脸色变得苍白 。 我没有想到我在三四十年里孜孜不倦所做出的的一切业绩竟会被一笔抹杀 。 我没有想到我当时自以为在生活中十分稳固的一切竟会分崩离析 。 我没有想到在我的事业即将接近顶峰的时候竟又要我以力不从心的精力和交瘁的心去重新开始一切 。 说真的 , 在我庆祝五十寿辰的那一天 ,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以后会发生这样一些不可思议的荒唐事 。
希特勒的崛起
在那些决定时代命运的巨大运动刚开始的时候 , 恰恰是历史本身阻碍了那些同时代人对它们的认识 , 这仍然是不可抗拒的历史法则 。
若干年后 , 希特勒才重新出现 , 是当时对现状布满的怒涛把他匆匆抬出来的 。 通货膨胀、失业、各种政治危机 , 还有外国的愚蠢举动 , 使德意志民族人心浮动;此外 , 当时德国各阶层都迫切要求建立秩序 , 对他们来说 , 秩序从来就比自由和权利更重要 。 歌德就曾说过 , 没有秩序被不公正更令他厌恶 。 所以 , 当时谁要是许诺建立秩序 , 一下子便会有几十万人随着他走 。
有人心里想 , 可能只是一开始丧失理智的狂怒表现吧 , 那样的事不会在20世纪继续存在 。 然而那才仅仅是开始呢 。 世界上的人密切地注视着事态的发展 , 并怀着侥幸心理 , 不相信那些难以置信的事……在我看见那些被驱逐的人群时 , 我全然不知他们苍白的脸色已反映出我自己的命运;我们大家都会是那个人的暴行的牺牲品 。
一个人想在短短的几个星期之内就把三四十年里培养起来的对世界的信念彻底粉碎 , 这是很难的 。 我们依然相信德国的良知、欧洲的良知、世界的良知还存在 , 我们深信 , 野蛮总有限度 , 它必将在人性面前毁灭 , 这一切在我们的道德观念里已根深蒂固……我必须坦白承认 , 当我们1933年和1934年待在德国和澳大利亚的时候 , 每当一件事闯入到我们生活中间 , 几个星期以前我们都认为是根本不可能的 。